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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赶考——西柏坡感思(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8日10:33 来源:北京日报 李春雷
1947年在西柏坡召开的全国土地会议
西柏坡刘少奇故居
新婚的刘少奇和王光美

  编者按

  西柏坡,河北省的一个偏僻小村,却是中国历史大转折的发生地。1947年,中共 中央在西柏坡为新中国的建立奠下坚实根基。生机勃勃的中国共产党,就像个进京赶考的青衿学子,背负行囊,踏着曙色,一路走过南昌、瑞金、遵义、延安、西柏 坡……从农村到城市,从落后到超越,从经济建设到政治建设,面对一个个全新的课题,交出一张张真诚的答卷……如今中国面临的问题与机遇,与当年的西柏坡不 无相仿之处。在新中国成立65周年之际,让我们跟随作家李春雷走进西柏坡,捕捉历史,思索未来。

  耕者有其田

  为了这次会议,不少人早早就出发了,装扮成商人或教书先生。东北局代表甚至还绕道朝鲜,从山东登陆。刘少奇站在主席台上,脑袋剃得光光,瘦瘦的胳膊坚定地挥舞着,像是在表示:土改必须彻底,作风必须转变!

  1947 年3月18日,中共中央被迫撤离经营了十多年的红色首府——延安。其后的一年间,毛泽东率领着这个被西方媒体称之为“一个800多人的国家”的中共首脑机 关,在美式装备的追杀下,辗转在陕北的枣林沟、小河村、王家湾、朱官寨、神泉堡、杨家沟一线,昼伏夜出,餐风宿露,仓惶之态可想而知。而最终选择落脚西柏 坡,自有道理。

  平山县是红色老区,群众基础好,更重要的原因是地形和地势。这里位于太行山东麓,东西面各有一道高隆的山脊,像伸出的双臂,形成一个马蹄形腹地,将小村紧紧地拥抱在怀中。

  当时的西柏坡村,只有85户,325口人,散散碎碎地居住在滹沱河北岸的山坡上。村民大多是贫农和中农,只有一户段姓地主,有文化,很开明,与村民相处融洽。

  小村的东部,是一座小山包,土名老鼠岭,岭前岭后散落着几户人家。若征用这一片地方,老鼠岭下开挖防空洞,四周办公住宿,不啻是一个既隐秘又安全的机关场所。

  土地问题,从来就是中国农民最关注的焦点。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都提出过类似“均土地”的诉求。只不过,中国共产党是真正将此愿望贯彻于实践的最坚决的政党。

  随着解放战争的到来,中共中央于1946年5月4日发出了《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宣布坚决支持和保护农民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一场轰轰烈烈的斗地主、分田地的农民运动开始了。

  但是,“五四指示”在执行过程中存在着一些较为普遍的问题:对某些地主照顾太多,少数干部借机多分土地,贪污公粮公款……

  分管这项工作的刘少奇,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右倾”现象和党风问题。

  1947年7月17日,一个火热的日子。西柏坡村恶石沟西侧的打麦场上,一个决定中国命运的特殊会议召开了。

  那天一大早,麦场上的石块和粪便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工作人员在麦场北侧放置一张褪色的条桌和几条长凳,这就是主席台了。没有会标、没有标语、没有水杯,更没有麦克风和扩音设备。

  面对主席台的中央腹地,排放着一个个高高低低的小凳子,这就是代表们的座位。这些凳子都是借用村民的,开会时带来,散会时各自带回住所。

  场地的四周有几棵半大的槐树和大叶杨,根本挡不住三伏天的炽热。为了遮阳,会场上方临时扯起了一个布棚。布棚下面,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110多名代表,董必武、康生、彭真、林伯渠、聂荣臻、叶剑英、薄一波、廖承志、邓颖超、刘澜涛、罗瑞卿……

  为了这次会议,不少人早早就出发了,装扮成商人或教书先生。为了躲避国民党封锁,东北局代表甚至还绕道朝鲜,从山东登陆。

  刘少奇站在主席台上,脑袋剃得光光,瘦瘦的胳膊坚定地挥舞着,像是在表示:共产党不允许这个世界存在不公平现象,也不允许自己凌驾于群众之上,土改必须彻底,作风必须转变!

  头顶上的阳光火辣辣地烧烤着。聂荣臻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听,一边记。他身后的薄一波,赤腿搭在一个石墩上,边擦汗边摇帽子。近来,刘少奇一直在闹胃病,虽然天气燥热,却仍要用暖水袋捂着肚子,1.75米的个头,体重竟不足100斤。

  开幕式过后,会议便采取大会集中、小会分散的形式。代表们都住在附近村里,大多时候是分头交流和讨论。代表们真实地反映了各地情况,提出了很多实实在在的问题。

  在 这段时间里,刘少奇与转战陕北的毛泽东联系特别密切。8月4日,他向中共中央报告:“全国土地改革只有晋冀鲁豫及苏北比较彻底;山东、晋察冀、晋绥均不彻 底;东北、热河新区情况尚好。综合各地农民要求有四大项:即土地、生产资本、保障农民民主自由权利及负担公平……”

  8月13日,毛泽东复电,认为刘少奇所提出的原则是正确的,同意将报告所述方针提到土地会议上讨论。

  9月5日,刘发电:“多数意见赞成彻底平分,认为方法简单,进行迅速,地主从党内党外进行抵抗可能减少,坏干部钻空子、怠工、多占果实的可能亦减少……得利者在老区亦仍占百分之五十到六十,不动者占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仍可团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

  9月6日,毛泽东回复:“平分土地利益极多,办法简单,群众拥护,外界亦很难找出理由反对此种公平办法。”

  无影的电报密码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编织着玄幻的历史风云,酝酿着天网般的民族命运…… 

  9月13日,全国土地会议闭幕,刘少奇做“为彻底平均地权而斗争”的结论。会议通过《中国土地法大纲(草案)》。这个简陋的会场,喊出了中国农民两千年来压抑在心底的一句话:平分土地!

  这句话像一粒火种,经太行山的山风一吹,火星四溅,烧遍全国各个解放区。到处是烧地契、埋界桩、量土地的火热场景,到处是踊跃参军、支援前线的铿锵锣鼓。共产党在解放区进行未来理想社会的预演,从土地开始了。

  1947年底,上海《密勒氏评论报》的一篇文章说:“中共采取了两种斗争方式,一是土改,二是军事。决定最后胜负的在于前者不在后者。”

  梨花小院

  “中央大院”其实是围绕老鼠岭建造的。主要工程是在腹内开掘一条300多米的防空洞,在空地上新盖几间普通办公房和一个机关食堂。对于租用的13户民房,则是简单修缮。由于没有大兴土木,以至于没有引起外界注意。

  院内有一棵梨树。转眼已是仲夏,梨子的青胎在悄悄地长大着,前天像豌豆,昨天似酸枣,今天已是鹌鹑蛋大小了。

  北屋门前还有一棵楸树,树荫下是一面旧磨盘。夏天的夜晚,毛泽东时常与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人围坐在磨盘周围,谈论战局和时局。一盏煤油灯默默无语,几只小飞蛾围绕在周围,细细地谛听……

  刘少奇与毛泽东比邻而居。西柏坡的刘少奇,是最幸福的刘少奇。在延安时,刘少奇就认识了年轻、美丽、聪慧的王光美。

  1948年3月,两人意外地在西柏坡的一次舞会上重逢了。原来王光美离开延安后一直在晋绥解放区参加土改,前些天刚刚随外事局搬到距离西柏坡4华里的柏里村。这一次,刘少奇没有浪费机会,主动提出了约请。

  几天后,两人在刘少奇办公室见面了。刘少奇正在埋头写东西,看见王光美,马上站起来,惊喜地说:“你真来了!”两人南山北海地谈论着。最后,刘少奇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并再三强调说,自己年纪较大,身染胃病,婚姻不顺,又有孩子,要对方好好考虑。

  面前这个清瘦却又儒雅的人,真是有些让王光美动心了。她嗫嗫嚅嚅地说:“年纪什么的我倒没有特别考虑,只是在政治水平上我们差得太远,和你在一起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注意什么。”

  刘少奇说:“应该注意什么问题,你去找一趟安子文;如果想了解我的过去,你可以去问李克农。”

  王光美不说话了,静静地低着头,脸色酡红。

  1948年8月21日,是他们大喜的日子。这一天,刘少奇仍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处理土改文件和新华社文稿。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今天要成亲了,光美不好意思,你们去接接她。”就这样,秘书齐建华和几个人骑上马,把王光美从柏里村接到了西柏坡。

  这一天,没有举行什么仪式,甚至连一顿小范围的聚餐也没有。王光美在中央外事组的同事们只是做了一个大蛋糕,算是他们的结婚贺礼。

  晚饭后,食堂里举办一个小型舞会,两人都去参加,正好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也在场。周恩来看到两人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就对毛泽东说:“咱们一起去少奇家,热闹热闹。”

  于是,新郎和新娘陪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人来到了新房。说是新房,其实就是刘少奇居住的那间土房,只有8平方米。

  坐下后,王光美给在座的男人们一一点上香烟。闲聊了一会儿,几个人就到隔壁的刘少奇办公室谈工作去了。女人们给隔壁的男人们每人切了一份蛋糕。他们一边品尝,一边说笑。毛泽东吃完后,忽然想到女儿李讷,便又讨要了一块,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急匆匆地离开了。 

  毛泽东等人落户后,中央各机关也陆续迁至附近,绵延数十里的河谷里,布满了星星般的部落。中央办公厅驻夹峪村,组织部驻南庄村,宣传部和中央电台驻北庄村,社会部驻东、西南泥村……

  在此前后,这些村庄陆陆续续修建了上千间住房,开挖了几十眼窑洞。而更多的村子则相继开办了面粉厂、榨油厂、酱油厂、豆腐厂等等,郭苏镇甚至还建起了一家卷烟厂……

  但是,当时的绝大多数村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中共的首脑机关。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蒋介石才是正宗,才是政府。

  不过,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群人的异乎寻常,他们的语言虽然南腔北调,但待人和气,满脸微笑。看看他们的军装,土黄色的,石灰色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和亲切,那是大地的颜色,那是石头的颜色,那是树皮的颜色……

  于是,村民们便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踏实和安宁。

  没有下发的“一月决定”

  演讲的最后,任弼时极为严肃地声明:“党是坚决反对乱打滥杀与对犯罪者采用肉刑的”,“打人,我们也是要反对的。在审查干部党员和斗争个别坏分子时,应采取尽量用口批评说理、不准动手打人的方针。”

  棍子打、锥子捅、绳索捆、石头砸、火钳烫、石灰扑眼、耳朵插捻点灯……土改运动中,一些“农会”代表批斗地主、富农的办法五花八门,惨不忍睹。

  一些地方,对民主人士无情打击。还有不少基层政府,对民族工商业进行粗暴没收和破坏。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在主流向好的同时,也出现了一系列“左”的错误。党内有识之士早早发现了这些问题。

  1948 年1月4日,习仲勋就绥远所属各县“左”倾现象向中央报告并建议:“……苏维埃时期的老区可不采取平分土地的原则,而以抽补办法解决无地和少地农民的土 地。如果同新区一样,就可能将新富农评为旧富农,将被没收过土地的地主富农而劳动八年以上的,又定为地主富农再去斗争,将富裕一点的农民定为地富。”

  1月9日,毛泽东复电,同意习仲勋的意见:“望照这些意见密切指导各分区及各县地土改工作,务使边区土改工作循正轨进行,少犯错误。”

  1947年11月,任弼时开始集中精力,对兴县钱家河周围30多个正在土改的村庄进行实地调查。

  1948年1月中旬,在西北野战军前委扩大会上,任弼时正式发表了《土地改革中的几个问题》的演讲,就土改中划分农村阶级的标准,团结中农,斗争地主、富农的方法及对工商业、知识分子和开明士绅等亟待回答的政策问题,进行了明确的阐述,很多见解前所未有,令人震惊。

  关 于牢固地团结全体中农,他说:“中农是我们的永久同盟者”,中农“在老解放区,一般占了百分之五十上下”,在彻底平分土地以后,则农村中绝大多数人都成了 中农。“打日本时,中农出钱出力不少,是有功劳的。现在打蒋介石,也靠他们出大部分人力和粮食。解放军中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是中农。在新民主主义经 济建设中,从个体经济到集体合作经济,主要是依靠有丰富生产经验和拥有较完备生产工具的新老中农。将来,中农还可以同我们一道走进社会主义。因此,错定中 农成分、排斥中农、贫雇农包办一切、特别加重中农负担等,必须坚决地公开地加以纠正。”

  对工商业政策,任弼时指出:“我们对工商业,应采取保护和领导的政策,破坏工商业‘是一种自杀政策’。党的政策是仅仅没收官僚资本与真正大恶霸、反动分子的工商业归国家或人民所有。”

  对知识分子和开明士绅,任弼时指出:“教授、教员、科学家、工程师、艺术家等,他们大多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家庭出身,可是他们自己干的事业,是一种脑力劳动。对于这些脑力劳动者,应采取保护他们的政策”,“必须放手争取和使用中国原有知识分子专家来替人民办事。”

  演讲的最后,任弼时特别气愤地讲到了“打人杀人问题”。他极为严肃地声明:“党是坚决反对乱打滥杀与对犯罪者采用肉刑的”,“打人,我们也是要反对的。在审查干部党员和斗争个别坏分子时,应采取尽量用口批评说理、不准动手打人的方针。”

  毛泽东对任弼时的这篇演讲十分重视,亲自修改补充定稿,确定为中共中央的土改政策文件,并批示新华社:“用明码电报开始拍发,各解放区争取两天或三天发完。由新华社转播全国各地,立即在一切报刊上公开发表,并印小册子。请范长江同志注意,不要译错文字或标点符号。”

  从已披露的党史文件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对于“土改”的工作方法和对地主、富农、中农、贫雇农的阶级分析,毛泽东、刘少奇和任弼时的原始意见并不一致,他们曾有过多次的讨论,甚至争论。

  1 月18日,毛泽东亲自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重要问题的决议草案》,指导全党纠正已经出现的某些“左”的倾向。当时,毛泽东、周恩来、 任弼时、彭德怀、陈毅、贺龙、陆定一等举行会议,讨论并通过,定名为《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重要问题》,亦称“中央一月决定”。同时,毛泽东致电刘少 奇“中央本日原则通过了‘中央一月决定’,须待征求你们意见加以修改,然后发往各地。”

  但是,这期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人经过深思熟虑,在反复征求各地意见后,断然改变了自己的思路。

  3月17日,毛泽东又电告刘少奇:“我们决定发表弼时同志一篇讲演,不发表一月决定草案,因为弼时同志的讲演比一月决定充实得多。”

  “中央一月决定”此后再没有下发。

  (选编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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