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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进:中国当代文学如何走向世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4日16:14 来源:苏州日报

  □高 琪

  人物

  简介

  季进,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主任、苏州大学教务部教改处副处长及唐文治书院副院长,兼任苏州东 吴智库文化与社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海外汉学(中国文学)研究、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钱锺书研究。主要著作有《另一种声音——海外汉 学访谈录》、《钱锺书与现代西学》、《陈铨:异邦的借镜》、《阅读的镜像》等,译著有《隐秘的火焰》、《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等,主编 有“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下江南——苏州大学海外汉学演讲录》、《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等。

  近年来,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成为热点,特别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影响与地位显著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文学的海外 传播已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一个载体。但我们还是能轻易发现,在热闹的文学输出背后存在着大量的问题。当代文学在世界上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仍然属 于边缘化、小众化的文学,很难成为大众畅销读物。中国政府曾经斥巨资组织中国典籍的外译,究竟产生了怎样的效果?中国文学怎样才能被世界接受?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主任季进应邀参与《牛津中国现代文学》的编写,即将赴美,苏周刊记者就上述问题采访了他。

  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已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一个载体

  苏周刊:季老师,您好!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去年12月初,我看到《人民日报》等媒体大量报道了文化部主办的一个高端论坛“汉学家与中外文化交流”,其中还有对您和莫言、贾平凹,还有一些海外汉学家的访谈。能不能请您先介绍一下这个论坛的情况?

  季进:好的。“汉学家与中外文化交流”是文化部主办的一次座谈会,邀请了来自17个国家的21位知名汉学家,还有莫言、贾平凹、麦家和阿来四位当代 知名作家,以及五六位国内学者,我算是学者代表之一。虽然是座谈会,可是规格比较高,文化部蔡武部长出席了座谈会,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刘奇葆 还与大家作了两个小时的座谈,显示出国家对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的高度重视。这次座谈会很重要的议题就是‘中国当代作品译介’和‘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大 家对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交流,既有历史的反思,也有现状的评估,更多的是从具体的操作层面对中国文学如何走向世界提出了很多有益的建议。蔡武部长充分肯 定了汉学研究和汉学家在帮助世界认识中国,了解中国,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正是一代又一代的汉学家不断地译介中国典籍、传播中国文 化,才形塑了中国的世界形象,也纠正了世界对于中国的许多误解。我相信,这次座谈会对于推动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一定会深具影响。”

  苏周刊:为什么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这些年会成为关注的热点,甚至成为国家层面努力推进的工作?在您看来,中国当代文学目前在海外的接受情况是怎样的?

  季进:这些年来,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崛起,西方对中国的兴趣从单一的政治、经济与外交领域开始转向文学文化领域,同时中国政府也为塑造正面的文学与 文化形象,开始实施文化输出战略,某种意义上说,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已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一个载体,所以它成为热点也就不奇怪了。说到现状,现在中 外文学的交流日益成熟,当代文学作品不断获得各种国际奖项,特别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中国当代文学在国外的影响与地位有着显著的提高。但是,我还 是觉得,中外文学交流依然明显存在着不平等的状况,比如我们对西方文学的关注与熟悉程度,永远与西方对中国文学的关注相距甚远。西方出版社每年翻译、出版 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远远无法与我们每年引进、出版的西方文学作品相比。显然,这里面有着历经世代累积所造成的中西经济、政治、文化实力的悬殊差距。

  苏周刊:那么,中国当代文学在国际上到底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季进:当代文学在世界上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很遗憾,其实还是属于绝对的边缘化、小众化的文学,很难成为大众畅销读物。这种情况可能欧洲比美国要 好一些、诗歌的命运比小说要好一些。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曾与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合作,主编出版了一套“中国文学翻译系列”,把《马桥词典》《一九三七年 的爱情》《长恨歌》《私人生活》《我爱美元》等有一定影响力的当代文学作品译成英文加以推介,译作都是出自名家高手,但是总体而言销量还是极为有限,更多 地是进入大学图书馆作为专业研究者的阅读材料。也许这些译本的文学史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才会越来越彰显出来。西方的读者在什么层面上接受了中国当代文 学、接受了哪些当代文学作品?这虽然不是一个可以量化分析的课题,但我们还是很轻易就能发现,在热闹的文学输出的背后存在着大量的问题,我们对现在媒体过 于乐观的宣传,也要保持冷静审慎的态度。

  也许作为翻译者葛浩文不够“忠实”,但他让中国文学披上了英美当代文学的外衣

  苏周刊:莫言小说的英文译者葛浩文是英语世界最著名的中国文学翻译家,应该说莫言的创作能得到国际认可,葛浩文绝对是功不可没的。您如何评价葛浩文这样的汉学家的翻译?

  季进:当然是高度评价!莫言之所以能获得诺奖,葛浩文的翻译确实功不可没,所以莫言去领奖时,特地邀请了葛浩文等几位外文译者一起到斯德哥尔摩分享 获奖的喜悦。现在葛浩文不再是寂寞的翻译者,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了。去年10月,我们一起参加了在上海举办的“中国走出去”的研讨会,所到之处,他都被媒体 和粉丝簇拥追捧。我笑问他做明星的感觉如何,他只是说it’s funny(真有趣)!显然,他奉献了一辈子的中国文学翻译本来是一桩寂寞的事业,没想到 因为莫言的获奖,让他也成为媒体和粉丝追捧的对象。如果这种追捧的热情,同样能施之于当代文学,那对当代文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周刊:我看您回答《人民日报》记者的采访时,似乎对中国的译者不太认同。您认为从推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角度来看,外国译者比中国译者更为合适?

  季进:我是认为,为了更广泛地获取海外读者的认同,也许由以外语为母语的译者来完成文学翻译工作比较合适。我是专指文学翻译,那些非文学性的翻译应 该没有问题。这并不是在怀疑国内众多翻译家的素养和能力,我也没有资格否认他们的专业功底,但是文学作品的翻译绝不仅仅是两种语言符码间的精准转换,更何 况植根于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间本身就不可能有绝对的意义对等。钱锺书谈翻译的最高境界是进入“化境”,就是说在深刻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将原来作品的情感意 旨自然而然地与新的语言文化融合在一起。葛浩文的母语是英语,他一定比我们更了解鲜活泼辣的、“活着的”本土英语,而且他也一定比我们更清楚自己国家的文 学传统欣赏什么、排斥什么。他可以挑选最符合英语读者理解习惯的词汇与表达方式,而且他也能依据读者的需要调整小说内容——事实上,葛浩文对莫言的小说也 确实有所删改,也许有批评者认为作为翻译者葛浩文不够“忠实”,但他让中国文学披上了英美当代文学的外衣,我想这恐怕是葛浩文译本受到认可的重要原因之 一,也是我们国内的译者很难与之比肩的巨大优势。

  需要更多的像葛浩文、杜博妮、蓝诗玲、白睿文、罗鹏、杜迈可这样的当代文学的译者

  苏周刊:现在很多从事翻译的人都热衷于文学作品的外译,而且中国政府也斥巨资组织各种典籍和作品的外译,您又如何看待呢?

  季进:你说得对,在时下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外译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可是,翻译实践不仅仅是为了“出口”本国文学,更重要的是,如何获得外国读者的 青睐?没有读者的翻译是无效的交流。客观地说,由中国译者完成的一些文学作品外译,很难真正进入外国读者的阅读视野。比如以前中国政府曾有一套著名的“熊 猫丛书”,翻译介绍了从古至今的数百部中国文学作品,译者都是杨宪益这样的名家,从整体上来讲质量还是不错的。可是这套丛书中的绝大部分作品出版之后悄无 声息,有的永远躺在驻外使馆的地下室,少数命运稍好的译本进入大学图书馆,被相关研究者翻阅,或者成为其他英译者的参考,比如葛浩文翻译刘恒的《黑的 雪》,就是在熊猫译本的基础上改译的。总体来讲这套著名的外译丛书对于西方读者并没有形成什么影响。

  对于国家斥巨资组织各种典籍或经典作品的外译工程,我们当然乐观其成,但是其中文学作品翻译的难度显然要远远大于传统典籍的翻译。去年12月,我参 加了中宣部组织的“当代作品外译工程”的评审,要评选出若干部能够展示当代中国形象的文学和影视作品,由国家资助译介出去。我参加的是文学组,我们评审的 时候特别看重两点,一是译者的母语是什么,二是国外出版社的档次,这两个方面是一部文学作品的译介能否成功的重要保证。从我的观点来看,当代文学外译最为 有效的方式可能还是得靠以西方语言为母语的国外专业翻译家或汉学家,由他们自主选择、自主翻译的作品,可能更容易获得西方读者的青睐,争取最基本的读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需要更多的像葛浩文、杜博妮、蓝诗玲、白睿文、罗鹏、杜迈可这样的当代文学的译者。

  苏周刊:当代文学作品译成外文的数量其实并不少,只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在海外有影响力的并不多,除了您说的译者因素外,还有哪些原因呢?

  季进:中国文学之所以在海外的影响力不尽如人意,我想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语言文化的天然隔阂。我们看来十分优美动人的篇章,也许在外国读者眼中就会 变成连篇累牍、不知所云的“天书”。译者也许可以费尽心思越过语言的关卡,但是再优秀的译者也不一定就能完美跨过文化的鸿沟。西方国家有着发达而自足的文 学传统,有着自己的阅读趣味与评判标准,再加上一些复杂的现实原因,导致国外读者对外来的文学有一定的排斥,这是第二个原因。中国当代文学本身发展得也不 充分,在整体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上确实难以与西方抗衡,这是第三个原因。除此以外,西方读者长期以来也存在着对中国的固有偏见,在“东方主义”式的凝视 中,中国文学不可避免地变成被想象、被审视、被阅读的对象,甚至被认为是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存在。西方读者未必对当下中国人的真实经验与需求感兴趣,而中国 文学本身的巨大变化,有时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与想象的范围。在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当代文学的海外影响也就显得步履维艰。

  如果我们放弃自己的个性,成为西方所熟悉所想象的中国文学,那又会被西方无情抛弃

  苏周刊:那么,我们有没有什么举措,可以真正推进和扩大中国文学在海外的影响力呢?

  季进:如何真正有效地让我们的当代文学走向世界,被西方读者所接受,我想这必然是一项艰巨的使命。虽然文学文化的交流途径并不仅限一种,但文本的翻 译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种。所以我们需要重视翻译工作,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够与国外的翻译者进行合作。在其它技术层面我们也可以去创造交流的机会,比如组织 文学交流活动,参加国际性的比赛、展会,使文学作品更频繁地参与到世界性的文学生产、流通与阅读中去。这项工作不是只靠若干高校、个人或组织就能完成的, 国家的支持、社会力量的参与十分必要,而且争取海外出版商、高校、相关组织机构甚至是公司财团的帮助,对于扩大中国文学的海外影响力也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我们也不必抱着特别功利性的目的,要让西方读者认识中国文学、消除之前的偏见,需要经过慢慢的积累才可能逐步实现。中国当代文学中所展现的独 特的认识与情感,以及它立足于中国的历史、社会现实所发生的变化,这本身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特质,也是中国文学作为世界文学一部分的独特定位。如果我们放弃 自己的个性,成为西方所熟悉所想象的中国文学,那又会被西方无情抛弃。倒是你长期坚守自己的独特风格和价值,也许某一种终将为西方读者所认可。

  苏周刊:我们经常谈论中外文学关系,谈论中国文学如何走向世界,但我看到您的文章里也提出,从比较文学的立场来看,中国文学本身就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您能不能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季进:中国文学当然是世界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现在应该已经不会有学者在提及“世界文学”时遗漏中国文学的存在,只是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讨论,中 国文学到底要以何种面貌居于“世界文学”的大家庭里。我认为,在强调全球化、强调资本与商品的跨国流通、强调普世价值的今天,更应当强调中国文学的特殊性 和最起码的中国立场。如果不能充分关注中国与中国文学的特殊性,那就很容易走向浅薄的全球普世主义,将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现实,削足适履地置于“与全球化接 轨”的想象之中。如果是那样的话,中国文学文化的存在价值就会大大降低——你想方设法和别人保持一致,这也许会比较容易获得接纳,但没有差别意味着你不能 作出独到的贡献,而且和他人一样的特征仅仅是模仿得来,没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所以你也不大可能超越别人。我们并不是要固步自封、和全球化的潮流相抗衡,而 是希望承认“世界文学”作为一种生态系统的内在多样性。

  更应该重返中国文学的传统,以独特的实践参与到世界文学的进程之中

  苏周刊: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有着像中国文学、中国当代文学这些不同文学的参与,世界文学才呈现出异彩纷呈、众声喧哗的局面?

  季进:正是如此!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达姆罗什写了一本书,叫《何谓世界文学》,从全球化的角度将“世界文学”理解为世界范围内文学的生产、流通和 翻译的过程。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个部分,它与其它各民族、各语际的文学一起,共同构成了世界文学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整个世界文学应该是一种不断交 流与联系的状态,哪怕是一种想像性的联系。每个国别文学都只是世界文学的一个部分。即使我们总是讨论国别文学,将其与其他文学相区别,但仍然无法回避它与 世界文学的联系。我在给宇文所安做访谈时,他也曾经提出,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应该成为全世界共同拥有的宝贵遗产。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强调 中国文学是中国独有的东西,而是应该把《红楼梦》与《堂吉诃德》都视为同等伟大的小说,使中国文学成为一种普遍的知识。中国作家用独特的语言文字和表达方 式,写下自己对国家民族、对这个世界、还有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独特感受,以自己个体化的经验去丰富全体人类的经验,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去为世界文学共同体增 添色彩,这样的意义与价值,不需要借助“被译成几国文字”、“在海外销量如何”或是“获得哪些国际奖项”就可以肯定——有人曾问,莫言获奖可否视为中国现 当代文学“走出去”的成功?这个问题也许本来就是个“伪命题”,中国现当代文学本来就被包含在世界之内,哪里来的“里外”之分、又怎么会需要“走出去” 呢?

  苏周刊:的确,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国文学已经不可能自外于世界,越是紧密地融入世界,中国当代文学也就越应该发展和保持自己的特色。

  季进:正是如此。我们有一个基本的判断,那就是我们目前正在从事的文学、文化生产,包括当代文学的生产,也是作为一种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流通与渗透 的。我举一个例子,四月初我会去美国杜克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就是讨论《牛津中国现代文学》的编写问题。这本纯英文的重要著作,竟然邀请了我和陈平原等 三四位中国学者一起撰稿,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原来这些英文著作只是我们研究的对象,而现在我们却直接参与到了其中的生产过程。我在深感荣幸的同时,更 看重这一事件的标志性意义,这就是全球化的必然趋势。当然,全球化时代也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了挑战,面对挑战,我们更应该重返中国文学的传统,丰富自身的 文学实践,以独特的实践参与到世界文学的进程之中,既不要遗失中国文化的固有血脉,又不脱离世界文学的谱系,从而催生中国文学的内爆,呈现出多层次、多角 度的“众声喧哗”的叙事格局,我觉得这才应该成为当代文学追求的目标。

  我们希望通过这些研究,来彰显中国文学的独特价值

  苏周刊:我知道苏州大学的海外汉学研究现在海内外都很有影响,最后能不能介绍一下您主持的“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在这方面所做的工作?

  季进:2004年我应李欧梵教授之邀在哈佛大学交流访学,正好李欧梵教授从哈佛荣休,他就将自己的藏书、手稿及一些影像录音资料全部慷慨地赠给了我 们,以此为契机,我回来后就成立了海外汉学(中国文学)研究中心,此后开展了一系列学术研究、出版与交流活动,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们关注和研究的重心是 海外的中国文学研究,这些来年来,举办了数十场学术讲座,邀请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学者来苏州讲学交流,策划出版了“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和“苏 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丛书”,还与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大学合作,先后举办了几次高规格的国际学术会议,与一些国外名校建立了经常性的、固定的学术交流机 制。至于我本人,主要关注英语世界的中国文学研究,今年会完成相关的国家社科和教育部课题。前年由王尧教授领衔,我们还成功申请了国家社科重大招标项目 “百年来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研究”。我们希望通过这些研究,来彰显中国文学的独特价值,建构中国文学发展的世界性维度,进一步推动中国文学、中国文化走向世 界,更好地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为中国文化输出战略提供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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