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半拉结结婚照——高原军营记事

　　我确实记不得，到底是谁失声颤腔地喊了一声：“张跃的媳妇，嫽得太太！”十足的关中冷娃腔。这句在我们这些身居遥远边疆的兵们看来价值千金的话，像雪山消融后流淌的雪水，一下子勾画出了大家梦寐以求的少女的曲线。这地方难得见到个女人。全班的十个兵几乎都冲出帐篷追问：“人在哪儿？”那喊话的人这才虽然失意仍然兴头不减地说：人没来，是一张嫽扎了的照片！

　　幸福的表情依然抑制不住地挂在兵们的脸上，对女性的渴望依然会像春雨落在他们想象的美之上。搜寻。

　　这时张跃很不自在地刚走出厕所，绕道回到了帐篷，那是我们的临时宿舍。说是厕所，其实就是用篷布就地围成的一块只能蹲下一个人的小空间。人蹲在里面方便时整个脑袋都露在外面。张跃就是蹲厕所看未婚妻照片时，被别人看见了。

　　那张照片原本是张跃的结婚照，可是现在他拿在手上的只剩下半拉照片，未婚妻含笑的面容孤零零地残留着。另一半他的头像被撕去了。

　　说来让人心酸！

　　头年10月，张跃入伍上青藏高原之前，他和未婚妻已经商定要完婚。结婚照都拍了。就在确定办喜事的具体日期时，女方和她的父母突然提出要推迟日期。理由是张跃入伍去边疆，天高路远，婚姻大事不可草率定夺。张跃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伤心的眼泪一下子委屈地涌出。他虽然满腔的痛楚，也只能忍痛割舍已经经营了三年的这份感情。他对女友说：“我远走高飞去高原，但愿你在家乡有自己的幸福！”之后他给对方提出了一个要求，把结婚照给他留作纪念。女方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当即剪开了合影，把自己的单身照片送给了张跃，另一半她留着。

　　张跃带着这半拉结婚照登上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当时刚刚平息了西藏叛乱，藏区正实行民主改革。我和张跃都是汽车兵，我们运输班十个兵十台车驻扎在藏北无人区一个叫色哇的放牧点，执行拉人运货任务。那里海拔4700多米，严寒，缺氧，闭塞，生活条件异常艰苦。我们落脚后还没一个星期每个人的嘴唇全都裂了口子，流着血丝，嘴一张就生疼生疼，谁也不敢笑，连说话声音也不能放开。当地牧民送来酥油，说是喝酥油茶嘴唇就不裂了。可是那酥油的味道我们实在不习惯，一闻见就犯吐。谁知喝了它嘴唇照样裂口。放牧点上的居民都是游牧者，早出晚归两头看不着人，有的一出牧甚至半月也不回来。我们的汽车拉着民主工作队员踩着牧民们的行踪送物资，组织牧民开会学习，抽空还得做好事。我们整天东跑西颠，肠肠肚肚都快颠断了，忍饥挨饿人也瘦了一圈。生活苦点人受点罪，年轻人嘛，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最难熬的是那刺刀也戳不透的寂寞。在那里的近三个月时间里，我们几乎是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打发日子。不通邮路，当然更无电话了。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容易想家，想亲人。汽车班的兵大都没结婚，也没女朋友，闲下来就想咱爹咱娘，想故乡的小河小路。张跃呢，比别人多了一个思念的人，那就是已经风筝断线仍然有半拉结婚照在身边的那个未婚妻。他常常端详着那女孩的脸蛋愕神许久，你说这女娃怎么就那么绝情，我当兵一上高原她就变脸不认人。我们也曾有过山盟海誓，有过花前月下的缠绵！张跃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不用说这是脆弱的眼泪，但它不仅仅是抱怨，还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思念。毕竟他和她有过一段美好相处

　　的甜蜜日子，毕竟她在分手时很大度地给了他半张结婚照。也怪，正是在端详品味这半拉结婚照的时候，张跃不再觉得这“孤岛”寂寞了，人也有了爽劲。女人呀，永远是男人消失不了的梦！人大概就是这样吧，日子里一旦有了牵挂的人，有了爱的遐想，心里就揣上了暖烘烘的热流。为什么总要抱怨别人呢？人家哪怕曾经给过你一缕春风、一片绿色，也要珍惜，也要感恩。没听说过吗？有时一丝阳光也会把整个冬天惊醒！

　　想开了，心里的包袱卸掉了，张跃在藏北无人区执勤的日子里，常常拿出那半拉结婚照，遥想远方的姑娘，回味他们曾经的爱恋。开始他还怕被战友发现，就一个人蹲厕所时偷偷地看照片，或者夜里睡下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藏着躲着！索性他把照片拿出来，和战友们一起分享。看吧，姑娘长得多秀气，人家有自己的选择，亲谁爱谁是她的权利。于是这半拉结婚照就在执勤点上传看起来了，战友看看它，心里就有了柔丽的光辉，就有了湛蓝的天空。没人记恨她，没人抱怨她。兵们还朝着东边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姑娘说：家乡的妹子哟，远方的兵哥哥想念你！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