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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创作的散文集《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得到广泛关注和好评。全书由“苍茫”、“血亲”、“怀想”、“童眸”4部分构成,结集为30余万字的厚重大书。作者以自己带有传奇色彩的身世为隐线,讲述了父亲贺龙与母亲蹇先任战争年代的戎马生涯和新中国成立后风云跌宕的命运,以及数位为革命而献身的父辈英烈族人的往事。
3年前,作者出版的《索玛花开的时节》,已在“红色大散文”这一领域显露才华。而《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一出版即受到史学界、文学界的青睐。这一部在内容上并无猎奇之处、在思想观念上甚至带有鲜明的“传统”或“正统”意识形态色彩的作品,为何能够成为一个文史双修并茂的独特文本?“红色意境”中潜藏的奥秘与魅力,颇有解析研究的价值。
作者在“后记”中写道:早知道文字是迷人的,却不知道文字这般迷人。坐在北京木樨地那座住满世纪老人的高楼里,我期待的文字常常穿越时空,翩然而至。它们引领我回溯和追忆,寻觅和缅怀,在一次次倾情呼唤中,沿历史大河逆流而上,直至它的源头。我发出的声音可能很微弱,但我感到我是在对天空倾诉,对大地倾诉,对潺潺流向未来的时间倾诉,而这种倾诉,原来是如此幸福,如此快乐。
这段话,也许可成为引领我们通览该书的导语。当作者立足于“倾诉”的个人立场与个人视角,她便脱离了历史“宏大叙事”的预设轨道,还原为一个聪慧柔弱的小女儿、一个耽于思念怀想的感性女人、一个情感与理性并重的知识女性……
在这片充满人性意味的青草地上,往日抽象的革命话语如同露水一般退去,那些富有生命质感的语词,似雨后的新鲜蘑菇,从草地细微的裂缝中悄然钻出地面,翘首迎向天空。
温 情
贺捷生的叙述语言,看似朴素平实,却蕴含着绵长柔软的情愫。情在笔下流淌,平淡似水;往水的深处望去,滴滴血痕洇开,化为带血的泪。父爱如山、母爱如水,父亲的雪山象征着顶天立地的人格力量,母亲的草地意味着丰沛与美丽的人格魅力。此前谁听说过带兵统领的指挥员,怀里竟然揣着襁褓中的婴儿?当他跃马扬鞭冲向敌群,浑然不知婴儿已从怀里被抛入草丛。敌退后才慌忙返身寻找女儿,失而复得喜极而泣。一代刚毅坚强的革命者形象,被重塑为有血有肉、充满人情味的普通父亲。
1935年11月,长征队伍开拔,8个月后改编为红二方面军的红二六军团杀出重围,去追赶红一方面军。此时蹇先任10月怀胎临产在即,被军团总指挥安排在桑植洪家关老家待产,而腹中婴儿偏偏迟迟不肯降生。贺捷生在“远去的马蹄声”一文中写道:“……母亲心急火燎,连拉开肚子逼我出生的心都有了。她每天早晨醒来,都要拍着滚圆的肚子,对我呼喊:儿啊,你怎么还不出来?你爸爸就要带着大部队远远地走了,你那么不听话?……”捷生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呼喊,终于降生人间。可是——“初次来到这个世界,恐怕没有谁比我听到了更多的马蹄声;没有谁像我那样整日整夜地枕着马蹄声入眠……我母亲说,我在童年说出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马马’……”
如此发自肺腑的真情表述,在书中比比皆是。依照我们的习惯思维,很难相信这般缠绵缱绻的文字,出自于一位女将军的手笔。作者以柔情如诉的语言感染读者,写作的将军不佩刀,笔下文字同样具有强烈的震撼力。
伤 痛
该书以较多篇幅记述了作者无限敬仰和依赖的父亲贺龙与母亲蹇先任,几十年来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亲情记忆。那不是军史和党史刻印的肃穆词条,而是刻骨铭心的声音、影像与鲜活的细节。她写父亲当年“两把柴刀闹革命”,在故乡湖南桑植起兵,一举端了芭茅溪盐局。而“柴刀”因湖南口音之误,日后传为“菜刀”。她写父亲在战时间歇中与战友一起为她起名字;写“人性”压倒了“军纪”的父母亲,不忍将她弃置于荒天野地,轮流在马背上带着她,历尽九死一生,走过雪山草地……因而,父亲英年蒙冤而死,是她一生中无法抹去的伤痛。伤痛之于一国,是民族的巨大损失;之于一家,是坍塌的天地,尤其对于一个天性敏感重情的弱女子而言,此后她的一生都沉浸在无法弥合的伤痛之中。但她下笔梳理浩繁史实之时,并未耽于曾经的惨烈情景,而是从寻访贺龙当年“闹革命”的兴肇之地起始,步步回溯,以此反证“理想”的正当性。
她在“回到芭茅溪”一文中写道:“从悬崖上垂下的每片芭茅叶,都带着父亲的体温……怆然插向空中的叶子,宁愿被折断,也不愿被压弯;凛冽的风从远山吹来,成片成片的枯叶在风中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兵团,擦干血迹,咽下悲伤,又要整装待发……”
伤痛并非来自战争年代,而是“中国人民重新站起来了”的和平时期。那场“浩劫”有如嵌于体内的弹片,阴雨天钻心蚀骨般疼痛。尽管作者决然无意否定父辈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然而,她以文字的手术刀,一次次揭开结痂的伤口,试图将被体液锈蚀的弹片取出,提醒人们以史为鉴。
此为全书的筋骨,柔中带刚,绵里藏针。
离 愁
“离愁”是该书的另一条副线。母亲蹇先任带着这个孱弱的女婴,抖尽米袋里最后一点面粉,搅拌野菜做成稀汤糊糊喂养她,走过万里长征路,终于抵达延安,实属世界战争史的奇迹。然而,战事严酷,她不满两岁时,父亲又率部东渡黄河抗日,只得托两位旧部把她带回湘西抚养。她的童年始于离乱漂泊之中,在对亲生父母遥远渺茫的思念中一天天长大,直到新中国成立,母亲才把她从湘西接回父亲身边。
远离父母的童年孤独而凄苦,离愁成为她人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我们熟悉的“战争与革命”宏阔壮丽的画卷中,出现了另一种被人长久忽略的既灰暗又暖人的底色。一位养父家有三子,负累沉重,仍对她不舍不弃;一位养父的家庭不睦,妻子吸食鸦片,但他为了呵护小捷生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们离开陕北前对贺龙的庄重承诺,一诺千金。两位养父先后去世,养母带着她东躲西藏多次迁址。离奇的是,从她孤苦的童年直到险象环生的中学时代,暗中总似有绰绰人影在护佑她……兵荒马乱之中,捷生的亲生父母远在陕北生死不明,而这个小生命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受到良好教育。
与战场的壮烈牺牲相比,人世间还有一种看不见的牺牲。无名无分无利无言的牺牲,并非出于高蹈的理想和目标,仅仅只是为了恪守托付和信任。当胜利的旗帜飘扬,那些默默无闻的义士,已长眠于地下。1949年,作者结束了颠沛流离的少女时代回到北京,从此,又平添了新的离愁。若干年后,她写下“鸿蒙初开的日子”、“庭院深深深几许”、“逃离雅丽山”的感人篇章,诉说她对养父那般忠诚仗义的“湘西汉子”的怀念。
在一个女孩忧愁感伤的目光中,有关“革命”的话题,被“离愁”拆解重装为一面可视可感的多棱镜,照见了史书记载的伟人伟业背后,那些普通民众所付出的艰辛与牺牲。宏伟的史诗,演化为凡人匹夫的多声部合唱,“革命”因此变得亲近而真切了。
怀 人
在“血亲”卷中,作者怀念母亲的文字达4篇之多。“外公在母亲心中”一文,记述了母亲蹇先任的家族史和革命史。蹇先任与贺龙结婚之前,在长沙参加过学生运动,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是一位比父亲贺龙还早两年加入共产党的老党员。她战时领导正规军打游击战辗转南北、后留学苏联,历经千辛万苦取道新疆回国,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各级干部职务,2004年于北京安然逝世,享年96岁……
她在“在围场骑马挎枪”一文中写道:“骑白马,挎双枪,几十年后,母亲回忆围场的这段岁月,神采奕奕,依然沉浸在对当年战斗生活的痴迷之中……每当红日东升或夕阳西下,她在洒满金辉的原野上策马前行,风吹动她齐耳的短发和手枪把上的红绸,就像一团火奔向太阳……”新一代革命女性的形象跃然纸上:独立自主、坚定顽强,而又柔情似水。新中国成立后,蹇先任立即不顾一切返回湘西,为父奔丧并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有如花木兰卸甲还妆,甘愿回归“父亲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身份。一个真正的女人,内心终是儿女情长。
贺捷生擅写人物,无论赫赫有名的将领还是普通士兵,在她笔下,音容笑貌如见其人。战争总与鲜血死亡相连,“人”在瞬间消失。“人”的肉体被毁灭,却有“气息”长存。贺捷生的“怀人”,怀念的是具体的“个人”;浓墨重彩的是“人”栩栩如生的性格;怀恋的是“人”的胆识与风骨。大时代的人,在创造了历史的同时,也重塑了自己。
她走进徐向前元帅的故居,缅怀这位“精神”的父亲;她探访童年住过的陕北庄里镇——当年的红二方面军指挥部,瞻仰父亲的生前好友、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习仲勋长眠的墓地;她写“像黄金一样纯粹”的“淘金司令”齐锐新,为新中国勘探黄金踏遍万水千山……
英灵的队列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先烈的义勇旷达之下,比照出今天有些人的平庸唯利。她试图以先烈崇高的精神追求,张扬理想、坚守信仰。
血肉之躯的“人”,是作品的血肉。由此,父亲高耸的雪山、母亲多汁的草地,以强烈的象征意味、史诗般的美学气质——矗立、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