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评论 >> 正文

孔亚雷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31日09: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林培源

  如果小说家也能从生物学角度给予考察,那么,毫无疑问,孔亚雷身上流淌着和卡夫卡、博尔赫斯及雷蒙德·卡佛的血液。这些孤独的小说家,遵从精准 简练的叙述原则,不仅句式精练、克制,还始终保持着叙述者与主体事件的距离,用一种罗兰·巴尔特称之为“零度写作”的叙述语调“讲故事”,而这些特点,你 几乎都能在《火山旅馆》中读到。

  孔亚雷小说文本的生成机制

  孔亚雷尊卡佛为文学上的导师,他对卡佛有一股发自血液里的爱——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收入《火山旅馆》的15则短篇小说,在叙事节奏、语调乃至 小说情节的微妙转变上,具有一种卡佛式的迷人魅力。孔亚雷写过一篇详实介绍雷蒙德·卡佛小说的随笔《当我们谈论卡佛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在这篇显示小说家 敏锐洞察力的随笔中,孔亚雷“发现”了卡佛小说的秘密:“这种优势就是村上春树所说的‘某种复杂而又具有穿透性的东西’,也就是我所说的使卡佛成为卡佛的 ‘别的什么东西’。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极为微妙的、几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就是《大教堂》里12篇小说——也是卡佛所有优秀作品——的主题。这个主题 就是‘something’。”卡佛小说的“something”没有明确的指涉性,它的魅力,就在于模糊性、暧昧性和神秘性。

  孔亚雷“借鉴”了卡佛小说中难以一语道破的“something”,生成自己的小说文本。《火山旅馆》中的15个短篇浇筑出孔亚雷“想象的世 界”,这个世界“弥漫着不安和孤独,同时又是宁静和自我满足的”。卡佛式的“something”在《火山旅馆》中比比皆是:“她渴求着去体验什么”; “他从不对着照片作画,他一定要对着活生生的模特,否则画里就会缺少点什么。那是他的原话,缺少点什么”(《礼物》);“削完果肉,我犹豫片刻,又用刀把 芒果核沿边缘割开,我要看看核里面有什么。核里面是芒果的种子”(《芒果》);“不,不对,我好像遗漏了什么。什么小而重要的东西”(《如果我在即将坠机 的航班上睡着了》);“雨下到某种程度之后,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我的意思是,那已经成为超越雨的意义之上的另外什么东西。一个整体,一个笼罩一切无 所不在的整体”(《雨》);“但那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某种无形的……活的东西,它通过电话亭里的铃声召唤着我”(《追击1999》)。

  但并不能因此就认定,孔亚雷的小说是对大师的“模仿”。他借鉴卡佛式的文本生成机制,却并不因循守旧,而是将个人独特的生存体验,一种孤独乃至 封闭/敞开的生存体验表达出来。在这一点上,阅读孔亚雷的小说是愉悦的。他的文本呈现出来的面貌,不同于我们惯常读到的中国大陆的当代小说,在一整批 “70后”、“80后”还乐此不疲地迷恋“讲故事”时,孔亚雷早已远离了这个“主流”的叙述话语,他和利奥塔的“宏大叙事”背道而驰,执迷于讲述个体微小 的生命经验。《我》中, “我”某天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大海之中,成了孤岛里仅有的人类,而海水包围的这个孤岛,没有类似政府和警察局这样的机构,什么都没有,他的生命 被抛进一片巨大的虚无中。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讲,如此故事显然是“虚”的、不真实的,但若从后现代主义的叙事视野来看,从象征和寓言角度来看,这个 “虚”却指称了无限的“实”——现代城市人的孤独。

  孔亚雷的文本生成机制是表层现象,其本质指涉了一个孤独的“自我”,《火山旅馆》里的15则短篇多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和情节零碎,甚 至拒绝传统的“讲故事”姿态。分散在这些精致短篇中的“我”,似乎就是小说家自身的写照,作为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小说家,他成了一面三棱镜,神性的光透过 他,播洒在文本中,无数的碎片造就了一个小说家在文学上的形象,这个形象,就是“孤独的自我”。

  “孤独的自我”与“另一个世界”

  孔亚雷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个孤独者的形象,这个孤独者不同于鲁迅笔下“彷徨于无地”的知识分子,而是现代/后现代意义上的城市人。这里,有患 有“灾难预言症”的“我”(《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有预言灾难的能力,“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因此没有朋友,整日沉浸在阅读的世界 中。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是“我”百读不厌的书,也因为对圣埃克絮佩里的痴迷,“我”不顾家人反对,考上了航空学院。吊诡的地方在于,这个空中飞人一 生下来,头脑里就像被人安置了一个“灾难接收器”。她能预见灾难的发生,却无力去阻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卡夫卡笔下的“K”一样,遁入了本雅明所 言的“滋生经验的泥沼地”。生存的选择权被无限剥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最终不堪忍受这种痛苦,选择了服用安眠药,在“预见”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 着了,用死亡来终结痛苦。这样的“死亡/自杀”方式,与独自驾驶飞机消失在空中的圣埃克絮佩里之间,形成了互文。

  孔亚雷这些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不管是年迈的画家和业余模特(《礼物》)、能预言灾难的空姐(《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 了》)、表演“死亡枪击”的魔术师(《枪击魔术师》)、在动物园遭遇“象的节日”的年轻人(《象的节日》)、与外星人和谐相处并产生感情的男人 (《UFL》),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孤独”。他们总是一个人生活,剔除了最基本的家庭和社会伦理关系。这批小说叙述的故事,总是生活中“奇特的遭 遇”,这些遭遇,就是使孔亚雷区别于其他同辈小说家的特征。它们引发了叙事学层面的“平衡”之“打破”。在故事结尾,“平衡”复归,但这个复归,早已和故 事开始时不一样了。《UFL》里的男人对外星人说自己想“逃避这个世界,也许我也是外星人”。孤独的个体,总是意识到“另一个世界”,并且有一种强烈的要 逃离眼下“现实世界”的欲望。而其满足方式,往往诉诸“死亡”,就像《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开篇即是惊心动魄的一句:“二十九岁那年,我决 定去死。”

  孔亚雷笔下的人物,具有一种存在主义的反思性,同样在这篇小说里,他写道:“我一有空就看书。但基本上只看厚墩墩的砖头似的19世纪外国古典小 说。狄更斯、雨果、艾略特、托尔斯泰。这些书里散发着某种令人欣慰的平衡感,那里面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也存在于《礼物》中,小说中的女模特, “在一片漆黑中,她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另一个世界”。而老人“一旦拿起画笔,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颜料、画 笔和画布,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这另一个世界,总是和“消失”(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联系在一起,“死意味着消失——我的消失。我消失了,而世界继续存 在,这就是死”(《世界的起源》)。《象的节日》中,大象随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集体起舞,最终集体“失踪”。在《雨》中,一场无穷无尽的雨具有象征 性意味,少年遇见的女孩,最终患病去世了(“消失”的一种形式)。《追击1999》里,魔术师和空姐相遇,空姐总是接到电话亭打来的陌生电话,有一天,她 的航班出事了,一头扎进太平洋,这是人的“消失”……类似的例子指涉的是我们这个碎片化的、荒谬的世界,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之脆弱,死亡的不可预见性, 以及个体和复杂世界的联系。从这个层面上讲,孔亚雷以最简单的人物关系和近乎于“无”的故事情节,写出了生存体验的“有”;他“以叙事的方式”对“小说外 的片段化、零散化、复杂化的经验世界的缝合”,弥补了个体和世界之间的巨大裂缝。

  小说形式“迷宫”与互文性

  “迷宫”,昭示的是某种形式上的繁复,某种如“数学般精准”的叙述技巧。余华分析博尔赫斯的小说时写道:“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似乎有意 要使读者迷失方向,于是他成了迷宫的创造者,并且乐此不疲。”若把分析对象置换成孔亚雷,也同样成立。在《枪击魔术师》中,孔亚雷用了“不可靠叙事”。他 让魔术师“死亡”了两次。第一次死亡,是在“我”观看魔术师表演时,被邀请上台协助魔术师完成表演。“我”举起手枪,原以为和之前的表演一样,会放“空 枪”,但“这一枪不是空抢”,“血喷得我满脸都是”。事情过去半年后,有一天,“我”竟遇见了魔术师,他让“我”再一次“杀死”他。这一次,“我举起枪, 对准他的额头,扣动了扳机”。如果说上一次魔术师是意外死亡,那么这次,死亡就是“真实”的。但是,从整个文本来看,这次的“死”却是不真实的、不可靠 的。因为明明在第一次“枪击魔术师”的表演上,魔术师已经“死”过一遍了。这一次魔术师的死,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孔亚雷剔除了复杂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小说的“迷宫”在于“重复”——生和死的重复、出现和消失的重复。这样,后半部的文本与前半部的文本就形成强大的张力。叙述结束了,但叙述的力量在结束时,才抵达读者内心,就像那枚“迟来”的子弹,击中读者的心脏。

  另一个值得分析的文本,是同名短篇《火山旅馆》。小说采用拼贴的方式,双重文本交替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这里以A和B分别代表这双重文本。A文 本中,孔亚雷以第三人称写K到火山旅馆写小说,遇上一个侏儒和一个住在火山旅馆准备自杀的女人;B文本则是第一人称,“我”(现实生活中的我)在写一篇叫 《火山旅馆》的小说。小说依靠A文本和B文本的交接、拼贴来推进。在A文本里,自杀的女人要求K在他写的小说中杀死她,K和她做爱,并且在得知侏儒虐待女 人时,愤怒地将其杀死了。交替进行的文本,使得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形成互文,互为镜像,也就是说,A文本包含在B文本中,反之亦然。这就是小说中的嵌套结 构,如果冠之以“迷宫”这个术语的话,也同样成立。孔亚雷让这个小说在结尾处和小说开头形成一个完整的圆,他是这样结尾的——

  “我写下了《火山旅馆》的第一句话:

  K到火山旅馆是为了”

  这句话没有完结,它必须和开篇第一句话“K到火山旅馆是为了写小说”对接起来,才能成立。在这里,孔亚雷表现出一个训练有素的小说家对形式的巨 大热情和自信,这有点像詹姆斯·乔伊斯的“天书”《芬尼根守灵》,结尾一句话也是没有标点的,必须和开头对接起来,才能显示其“完整”。小说的开放性和无 限循环得以在这个时刻形成。孔亚雷的小说显露出先锋和实验的面貌,但这种先锋和实验,却是基于他对人性的洞察和关怀,避免滑向虚无主义。他的形而上观照的 是更具体的形而下,他关注的是“自我”的内心和精神的强度。

  孔亚雷对形式和语言有一种惊人的清醒,写作之余,他翻译过保罗·奥斯特、雷蒙德·卡佛、杰夫·戴尔等人的作品。翻译令孔亚雷对母语保持审慎的态 度,他认为现今使用的汉语是不纯正的,真正的汉语写作,必须“祛魅”,必须祛除“汉语是伟大”的幻觉。双重语境的阅读,让他比一般的中国当代小说家多了一 双“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来审视小说和生活其中的世界。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的短篇小说呈现如此的“异质性”,他的句式简单,逻辑性强,虽然略带 “翻译腔”的味道,但也正是这种句式、语言以及“故事”陌生化,成就了孔亚雷。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