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戏与《铡判官》(刘连群)

　　按传统习俗，每逢春节乃至农历正月期间，戏曲舞台要演内容欢乐圆满、不含砍杀的戏，如近年来常见于舞台的《龙凤呈祥》《四郎探母》《凤还巢》等，以应和人们追求喜庆吉祥的节日心理。可是，戏作为人生和世间的缩影，总离不开悲欢离合、善恶是非、胜败兴亡，纯粹意义上的所谓吉祥戏终归不多，而一些好戏还要演，于是便产生了变通的办法，为戏另起名字便是其中之一。名剧《定军山》，演的是刘备帐下老将黄忠斩杀曹营大将夏侯渊，却又名《一战成功》，一下子更换为吉庆的主调，大年初一照演不误，使人不得不佩服前人的权变之智。

　　经过类似冠名处理的剧目还有很多。京剧《铡判官》也是非常典型的一例。该剧描写的是民女柳金蝉，于正月十五夜上街观灯，遭恶人李保杀害，知县错判书生颜查散抵命。包拯觉案有蹊跷，亲下阴曹查访，在阴山寻到金蝉冤魂，得知判官张洪乃李保之舅，徇私擅改生死簿，铸成了冤案。包大怒，追查到森罗宝殿，不顾阎王护短，据理力争，终将张洪押回人间，又将柳、颜等救治回生，并铡判官以正法纪。戏中包拯访寻柳金蝉一折，又名《探阴山》。全剧内容曲折，人物众多，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只是很难与吉祥意味直接挂钩，反倒是肃杀之气偏重。然而，它也另有冠名，只因故事由头发生在正月十五的灯节之夜，君民共赏花灯同享太平之时，故又名《普天乐》和《普天同庆》，虽然有些牵强附会，却终究平添了一层喜气，兼顾了年节的忌讳。据前辈老艺人追忆，《普天同庆》还是慈禧太后按灯名给起的名字，老佛爷说判官也算是财神，大过年的把财神铡了多不吉利呀，就叫《普天同庆》吧！有趣的是，名字吉利了，戏里徇私枉法的判官该铡还是要铡的。

　　戏名，也属于艺术作品的一种包装，看来重视包装的意识古来有之。当然，戏能够留得住，唱得响，传得开，人们爱看，更重要的还是本身要好，艺术含金量高。久演不衰的名剧正是因为后者，才引来后期适节应时巧用心思的附加再包装，以使其长驻于舞台。

　　《铡判官》也不例外，该剧一来主题鲜明，惩恶扬善，包拯一心为民，刚正不阿，深得人心；二来剧中生、旦、净、丑行当齐全，以净行为主，包拯、阎王、判官分由铜锤、架子和武花脸应工，唱、念、做各有侧重，富于侠义心肠的油流鬼由武丑扮演，也大有发挥的空间。随着剧情的深入和戏剧冲突的递进、激化，判官私改生死簿、包拯探访阴山和与阎王当面激辩交锋等场次，都构成精彩的看点。其中，“探阴山”包拯的大段【二黄】唱腔，激越高亢，旋律优美，历来是净行演唱的经典唱段，金少山、裘盛戎两位大师歌来各具风采，前者声若洪钟，大气磅礴，如旷古回响，撼人心魄；后者韵味醇厚，激情饱满，似林涛起伏，浪涌千叠。两位均有遗音传世。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曾看过裘盛戎先生的这出戏，至今声犹在耳。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这段唱，大师们唱得好，词的意境也好，内中一段是包拯登上望乡台，回首遥望人间，自叹自身，唱道“……正南方一阵明一阵黑暗，望开封那就是自己的家园。牙床上睡定了无私铁面，王朝马汉睡卧在两边。可怜他初为官定远小县，可怜他断乌盆又被人参，可怜他铡驸马险些遭难，可怜他为查散下阴曹、游过五殿哪得安然？……”这段“穿越”阴阳两界的自我咏叹，真可谓别出心裁、异峰突起的神来之笔！谁能想到，“无私铁面”的包拯，对于自己仕途的艰辛和坎坷，在真正面对自我内心时有此饱含怜惜和伤痛的深切感怀？这种“穿越”和让人物剥离，站在“第三人称”的位置上观察和感叹自己，想象力之丰富，不仅在其他包公戏和众多戏曲剧目中没有，就是在中外戏剧史上也属于罕见的精妙处理吧。

　　接下来，包拯的思虑又转回了肩负的使命：“一阵阵那阴风起甚是悲惨，那就是受罪处名叫阴山。柳金蝉一定在那厢受难，包拯今要入虎穴龙潭。叫王朝——和马汉，忙催前趱！……”他放下个人的伤感，又要继续不畏艰险地去寻觅和搭救“受难”的民女了。然而正是因为有了前面的一番情真意切的感怀，包拯的形象才显得分外有血有肉、深切感人。再回过头去品评大师们声情并茂的演唱，首先应该肯定是与唱词提供的文学基础分不开的。

　　《铡判官》一剧，由于内容涉及包拯到阴间办案，与阎王、判官和鬼魂打交道，曾一度因“宣扬迷信”而禁演，直到本世纪初，仍有戏曲界资深的权威人士，以所谓的“鬼戏”为由，反对青年演员持此剧参赛，致使选手不得不临时改戏，影响了现场发挥。殊不知，此剧表现阴曹地府也有徇私舞弊，官官相护，并非一方净土，才是破除迷信的绝好教材。而包拯的为民做主，逢冤必究，注重调查研究，“反腐”一追到底的奋不顾身精神，不正是应该弘扬的“正能量”么！好戏不需要再起什么好听的名字，应已被时代“正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