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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春樵小说的“深度模式”(方维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6日10:06 来源:中国作家网 方维保

  当代小说创作中袪深度化,在后现代文化的背景下,似乎已非常流行。但许春樵的小说创作,自始至终坚持着一种现实主义的深度模式。这种深度模式,既是一种价值意义的追求,也是一种叙述中的意义深刻性的建构。

  揭示当代权力文化的真相

  许春樵的一系列小说都展现了由官场和城市所构成的当代权力文化的真相,以及这种文化中的人性。

  官场是当代最具有权力特色的符号。许春樵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官场小说,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官场话语的分裂性和自私的本质。在系列短篇《我的亲戚们坐 在椅子上》中,作者以喜剧的笔调叙述了“我的亲戚”——表哥、舅舅、姑父等的官场经验和官场智慧。而《天灾》则讲述了动听的政治口号对于人民生活真实状况 的掩盖。“大跃进”末期的皖东人民一边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另一边还要不断地从公社拉回写满“大好形势”的报纸、还要在墙上刷着动听的标语。许春樵用反 讽的手法,揭示了官场的权力运作机制,它的奇特智慧也揭露了它的虚伪和自私的本质,它的荒诞性。

  许春樵同时也写出了官场中人性的尴尬。《缴枪不杀》讲述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县图书馆管理员因发表了一篇小文章而被调进官场以后的种种遭遇,他不但 处处碰壁,还卷入了权力的旋涡,不明不白地充当权争的工具,最后身败名裂。而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则从人性的层面揭示了身在官场中的官员,尽管本性善良, 但为官场的恶习所裹挟,最终不得不随波逐流。作者通过旁观者“我”的讲述,对舅舅被枪毙的下场,表达了巨大的悲悯。

  与当下流行的愤青式的官场小说不同,许春樵的官场叙事更多一些冷静,多一些冷嘲热讽。在他的笔下,官场显然是象征了一种异化的力量,它如同一个吞噬生命而又充满诱惑的巨大旋涡。

  异化人性的不仅只是官场,还有城市和金钱物欲。《礼拜》和《知识分子》都讲述了金钱和城市对于底层小知识分子人格尊严的伤害。知识分子作为城市 的客居者,他们是物质的匮乏者,因而在城市处处遭到白眼、嘲笑和戏弄,他们知识分子高贵的精神被浅薄、庸俗和无情的城市摧毁。在许春樵笔下,城市是令人恐 惧的巨大异化怪兽。在《天灾》中,“我”妻子和她的那个把自己送上德国人床铺的女朋友、《季节的景象》中的阿康也都是这样的城市中人物。城市中的他们对拥 有物欲的自信,几乎达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许春樵对于这些物质主义的人物,往往忍不住以作者的身份,切入叙述流程,对这些人物进行道德主义的谴责。而 他的长篇小说《酒楼》更是讲述了一个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在城市物欲的压迫之下,走向精神扭曲的故事。

  面对着道德堕落、人性扭曲的城市,许春樵自始至终保持着反抗的姿态。他的小说总有一个自叙性的角色“我”。“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乡下 人”,他面对城市的喧嚣和势利有一种惶恐感,但作为一个城市的常住的“客人”,虽然“我”像“我母亲”一样可能被送到疯人院,但是“我”却始终对城市和它 所象征着的权力,保持着清醒的批判者的优越感,一种高贵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姿态。他对于官场和城市,有着不屈的抗争的意志,他不但要拒绝它的诱惑,还要洞穿 它的真相。

  处于当代权力文化压迫之下的,是处于底层的人们。虽然有相当数量的小说是写官场和城市物质男女的人性异化的,但关于他们的叙述不是许春樵小说的主要倾向,他的叙事重点在于底层社会及其苦难人生。

  下层社会普通百姓,他们处于不得不“挺下去”甚至是“挺不下去”的苦境之中。《请调报告》中的中学教师向序和他的同事们热爱自己的“教育事 业”,但近乎食不果腹、居无片瓦的生活,把他们逼向死亡,逼向功名利禄的官场。《找人》中酱油厂看门人老景为儿子上大学“找人”。在与各色官僚们打交道的 过程中,平民老景收获到的仅仅只有更多的蔑视和愚弄。而长篇小说《男人立正》则几乎可以称为是一部底层社会的苦难之书。作家将所有人生的不幸,都放到了陈 道生这个下岗工人的躯体之上,生活的重压一直伴随着他走向生命的终点。

  许春樵小说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尽情展现了底层社会不堪的生活状态和挣扎的心灵状态。这些小说洋溢着深切的人性关怀和现实关怀。正是这一点使许春樵的小说与旁观主义的“冷血”和“犬儒”显示了绝大的区别。

  许春樵的独异之处还在于,他在展示底层社会苦难的同时,还写出了他们灿烂的美德:他(她)们在苦难中,依然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在困窘之中,依然 恪守着诚信的做人原则;在自己无助的同时,依然对他人葆有同情心;在人生的低谷处,依然向往自尊自立的生活。《找人》中老实巴交的县城工人老景的儿子考大 学上了线,于是所有的人都来为他出主意;当老景为儿子考大学到省城找人受人捉弄,钱财被骗、被抢之时,却受到毒品贩子曹清、魏兴的帮助。《跟踪》中的孙小 果忠于诺言,虽然受到威胁也不改变初衷。当他作为私家侦探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他的朋友三豹子和旧情人妓女田月不但没有抛弃他,而是给予了他极大的安 慰。相形之下富人的堕落狡诈及人情的淡漠和底层百姓之间的相互扶持就更显得黑白分明。许春樵写出底层社会温暖的群性,一种在受难中相濡以沫彼此支撑的温暖 的人性。

  这种底层的美德在长篇小说《男人立正》和《屋顶上空的爱情》中被推到了极致。《男人立正》的主人公陈道生,用其一生的苦难,来兑现他对于乡邻的 承诺。当他终于还完所有的债务之后,他的生命也在苦难中走向了终点。《屋顶上空的爱情》的主人公郑凡,为了兑现对女友的承诺,虽九死而不悔。历经苦难而不 改良善之心的下岗工人和小知识分子,几乎是用生命写就了一部有关底层人民的伟大的道德史诗。

  许春樵从人出发,深刻地揭示了“两个世界”各自的状貌,以及“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作家虽然也展示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但更主要的,他 是以一颗悲悯之心,去观照他们的生存。所以,从整体来看,许春樵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但是同时,他又是一个道德理想主义者。道德救赎的理想,使得他的相当一 部分小说都呈现出神性的光辉。

  追求小说的立体结构

  许春樵早期的小说受到过20世纪80年代现代主义风潮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其对于结构立体性的追求。在立体的结构中,展现了他对于世界的深度观照。

  从结构上来说,许春樵的小说呈现出多层次性。《推敲房间》同时叙述的故事有三个,一个杏和霍之间的虐待和反虐待的故事;一个是普和媛住进青岩宾 馆的故事;再一个是发生在宾馆中的捉奸的故事。他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叙述方法,在并列平行的叙述中充分显示多声部的复调魅力。而《天灾》的结构层次则更为复 杂:从大的结构有两层,即“我”母亲见到掉落的饭粒子就发“神经”——现实部分;“三年自然灾害”中“我”父亲与“我”皖东故乡的人们为“米”而或死或亡 的故事——历史部分。同时在大的故事中又包含着次一层次的复式结构,在有关现在时的“我”母亲的故事中,是母亲的发神经和妻子及其女朋友的奢侈;在有关 “我”父亲的故事中,更是同样包含着数个平行的故事:老人们在阳光明媚和饥饿之中编织着绳网。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的马尔克斯式的对裹尸布的叙述。 父亲对粮食的关注和故乡人们的死亡;三是土高炉、报纸和标语所暗示的政治高压和愚弄。这众多的线索相互交织形成互补、映照和对比,使结构本身就显示出暗寓 和象征的艺术功能,那些作者在现实或从艺术的角度不便表达的意念,都在这富有张力的结构中得到多层次地展示。

  许春樵的早期小说的结构立体性还体现为一种扑朔迷离、出人意外的情节设计。《推敲房间》中大部分内容都在叙述两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霍的强奸 保姆和虐待妻子,普和媛住进宾馆以后所遭遇的审查和反审查,但在结尾的时候,两故事就在即将结束的一刹那却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地合到了一起:那个负责捉奸 的保安部经理原来就是虐待妻子的霍。但这一切又是合情合理的,因为霍对妻子的性虐待和在单位对宾客的性审查是处于同样的性变态心理。《悬空飞行》写报社记 者肖来到南方一座城市开会,却着迷般地在这座城市漫无目标地寻找失踪的情人柯曼。结果,以寻找为线索,却离要寻找的目标越来越远。到底要寻找什么?

  当多种线索中的某一条线索出现断裂或迷失了走向的时候,故事很快就会出现现代主义的结构迷宫的特征。从读者的好奇心来说,搞清楚这一点是重要 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它是个秘密,而所有的秘密都有诱导人探索的欲望。而从作品来说,这样的“谜语”不仅能起到吸引读者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为读者留下了 广阔的想象的空间。许春樵通过对于人物的飘忽不定的身份和行踪的设计,通过对于线索的遮掩,使得小说叙述自始至终处于一种侦探的追踪的趣味和历史不确定性 的哲学把握之中。

  戏剧遮掩法和巧合的运用,使得许春樵早期的小说充满了戏剧性,而且在戏剧性的叙述之上建构了他的深度模式。在《过客》中,围绕着主人公马五爷的 真实人性,作家对其身上的种种政治身份进行了层层剥离:马五爷杀死日本人不是为了爱国,而是为了打赌。他反对八路军不是因为卖国,而是因为八路军杀了他的 叔叔。尽管后来国民党把他当作汉奸,共产党把他当作抗日英雄,但那都不是真实的马五爷。真实的马五爷是生活在概念之外的人。这部小说是在对人进行还原,也 是在对“历史”进行还原,当然也是哲学层面上的对既定“成见”的还原。在一系列戏剧性的隐秘的曲折还原中,许春樵在人性的意义上建构了自己的历史观。

  尽管早期的小说有着现代主义的叙述先锋性,强调元叙事的故事本能,但许春樵在总体上并不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小说家。他的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往往使他对故事本能地有所节制,在情节结构上则显示出清晰的叙述性和古典主义的“佳构剧”的特点。而且,这种特征越到后来越明显。

  许春樵对于故事的完整性有着深度的迷恋。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尽管故事线索纷繁,但他一定会给故事找到一个最后的汇合点。写实性的短篇《找人》其线 索非常明晰。主要有两条:一是与主人公老景的命运紧密结合的主干情节,一是通过主人公的双眼所展示的喧嚣混乱的世界。后者为前者提供了丰厚的社会背景材 料,而两者的相合则共同烘托出一个社会的悲剧。正是通过酱油厂看门人老景为考高分的儿子上大学托人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呈现了上层社会的丑恶与下层社会的苦 难。具有先锋性的短篇《跟踪》也有着比较明晰的线索:孙小果对张思凡的跟踪、张思凡对孙小果的反跟踪、孙小果和林小玲、田月、三豹子等人的交往,这故事的 众多头绪在最后都集中到饭店中两桌人的酒席中加以揭示。小说是情节性的,情节绵密,一环紧扣一环,充满了曲折和戏剧性。

  许春樵对于现实主义完整性和清晰性的追求,在后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显示得极为明显。《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等长 篇,都可以说是人物小说。《放下武器》以干部郑天良为叙述的中心,讲述了一个穷苦出身的农家子弟在进入官场以后一步步走向堕落直至被枪毙的过程。长篇《酒 楼》从发明家齐立言的落魄开始,经历他的奋斗,最后写到了他的成功。这是一个完整的奋斗者的故事。

  《男人立正》之后的长篇小说创作,作家往往借助一个“故事结”,比如说借钱还钱,家族纠葛,或者爱情承诺,演绎一个或几个特定人物的生命历程。 对这些“事”的叙述,往往带有纪实的特点,也具有琐碎的特点,但作者通过特定“事”的清晰的完整的叙述,展现了人物坚韧的人生意志和强大的道德力量的存 在。貌似冷静的写实的背后,是强烈的现实批判和深刻的人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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