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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言与体验——读李德南长篇小说《遍地伤花》(项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6日09: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项 静

  《遍地伤花》不是微言大义的小说,它坦白敞亮,向着我们置身的时代和我们自己。《遍地伤花》是现实理应结出的果子,这里有一群失败者,来不及参与或问鼎热情,起步之时已经被打上失败者的文身,如李静所说的“时代如残忍的继母,直把骨骼未成的儿女推进命运的悲风”。

  作者给这个委靡不振的现实氛围匹配了诗人身份的主人公,“80后”一代的小说中,很少出现诗人的形象,诗人敏感的心灵与时代是多么尴尬地相遇,这看起来是一个故意搭建的有“故事”的文学框架。诗人周克进入我们视野,始自于校园,安逸、平静、不愠不火的表面包裹着不甘、四处萌动的青春,但这些都没有爆发出来,成为“事件”,有一种校园小说所不能承受的缄默和压抑。

  漫长的视野多次流连在制式化的高校写作课上,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周克的老师,留法博士在课上阅读了一篇自己的文章,文章写了留法博士从法国回到中国,又从城市走向乡村的所见所闻。当时,中国农村的现代化进程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他由此看到了中国和整个人类世界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受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他决定留在中国,为了未竟的现代化事业和世界和平而奋斗。就在声情并茂地朗诵留法博士的文章时,周克却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和留法博士毫不相干,也和感时忧国无关,他梦见了筱麦和他的孩子。这是周克人生中无法躲藏的个人创伤,它在与上一代人昂扬的使命感对照中出场,所有与宏大意义关涉的东西都在外围,却打不到年轻的周克身上,惟一能让他产生致命痛感,从沉闷中叫醒他的就是个人性的创伤—— 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成为诗人进入日常生活的契机,也没有引领他走向意义的世界,但是,他带来了周克和筱麦的分离,以及不得不永远背负的心理创伤。

  周克的人生好像在一路躲闪,脱掉筱麦的责任,离开那个“孩子”带来的阴影,若即若离的几个女人,放弃写作成为一个长途客车司机,希望逃掉弟弟周阳对自己诗人形象的榨取和纠缠……他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到达读者的视线,甚至仓惶逃脱文艺女青年的关注和仰慕。跟陈碧玉在一起后,他要面临陈母物质要求的逼迫,也要面临世俗生活的消磨、灵魂与肉体出轨。我们很难在小说中看到周克直面生活和世界,他的确像一个苏格拉底所言的既不能行善也没有作恶能力的弱者。他一直试图湮没到人群中去寻求安全,但又始终是一个生活在他们之中的陌生人。围观周克的人生,好像带着我们剖析自己,一层一层揭开无法直面的自我装饰,而最后也并不是以一个确定无疑的自我作稳定扎实的回答,而是以否定性的“我并不是什么”而结束。即使再凌厉的逼视和追问也无法刺激出一声狮吼,正如里尔克所说:“我们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寻找镜子;我们要卸去化妆,摆脱一切伪饰,恢复真实面目。但是某些部位总还残留着一两处被我们疏忽了的痕迹。一滴夸张的墨水仍然残存在我们的眉毛上;不经意间,我们的嘴角还是歪扭的。我们就这样到处走动,成为别人的笑料,成了不伦不类的东西:既不是真实的人,也不是演员。”

  李德南是一个有耐心的叙述者,在弥漫的失败感中,一直把持着那股微弱的生命支流,小心避免被失望吞噬的危险,把人物安放清理,分离打点。他让周克始终穿行在无聊生活的幕布中,并且在主人公一路慢行的闲逛中,艰难地挑出小说最大的主角——沮丧和失败,这个貌似不在场的他者。一旦它出场了,即使是顾长风这样以自我反叛追求幸福的“恶魔诗人”,刻意躲到喧闹中的筱麦,还有深陷生活中的周阳、陈碧玉,其处境跟周克也别无二致。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花朵,一些装饰性的假花。

  周克喜欢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那也是一个被无数丝线捆绑的世界,小说主人公鸟的妻子生了个残疾婴儿,使鸟突然间陷入艰难的处境。鸟首先选择了逃避,把婴儿扔在医院,并设法让其衰弱而死,自己则躲到情人火见子的卧室,陷入爱河欲海之中。经过漫长的心灵炼狱,鸟终于幡然醒悟,勇敢地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决心和残疾婴儿共同坚韧地生存下去。周克跟鸟一样,世界给予他一个伤口,他要活着去面对曲折幽深的命运。《遍地伤花》与《个人的体验》基本是相似的结构,但周克面对的是伤害的影子,鸟与伤害只能日日相对。如果周克的世界是诗歌的话,鸟的生活就是小说,少了顿悟多了沉潜。

  《遍地伤花》仍有继续开掘的空间,小说沉浸在平面的忧伤与弱者的世界里时间过长,往往变成一首缺少变奏的曲子。小说中的世界一直摇摇晃晃,像一部制作粗糙的电影,根基没有那么牢固,好像随时都会被各种意想不到的灾难、重力给击倒,所有的补救措施,文学、性、日常生活都严重比例失调,无法承担起这倾斜世界沉重的一角。

  小说的结尾,周克梦到结婚,有两个新娘:“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陈碧玉,一个是瘦骨嶙峋的筱麦。”周克和陈碧玉似乎有了一个孩子,这呼应了前面跟筱麦的那个未来得及出生就被消灭的孩子,一个已经在路上的孩子,一个要接续和改变我们命运的孩子。我们还没有读懂自己的忧伤,就要面临创造出自己的孩子,自己还没有长大成人,已经在时间的催逼下要迎接下一代。这是一个必需的结尾,无论是仓促的选择还是必然的承担,在尚未从文学和现实中找到笃信之时,不失为一个及时的动作。与碎片化的呈现生活不同,《遍地伤花》显示了思辨和逼视自己的力量,希望这些能延伸到后继的创作中去,在没有退路的视野下,充实这一代人对时代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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