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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中的“史”与“诗”(陈漱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4日16:11 来源:人民政协报 陈漱渝

  大约是周作人说的,鲁迅的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中有“史”的成分,也有“诗”的成分,虽属自传体的作品,但也不能事事当真。周作人似乎举过一个例子:书中有一篇《父亲的病》,描写父亲临终前,鲁迅受叔祖母“衍太太”怂恿,一直在父亲耳边大叫,直到父亲咽了气。周作人说,父亲临终时,其实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认同周作人的观点,因为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就明确写道:“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

  《朝花夕拾》中所收《藤野先生》一文,是中国和日本教材中的保留篇目,影响至为深远,但文中“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的地方”比《父亲的病》更多。

  比如鲁迅写到他从东京前往仙台医专报到的情景:“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有关史料明确记载,鲁迅从东京到仙台医专报到是在1904年9月,而当时根本就没有日暮里车站———这个车站是直到1905年4月才建成的,这时鲁迅已经入学七个月了。

  文中还描写日本同学怀疑藤野先生故意漏题,鲁迅考试才取得了及格的成绩。于是,“有一天,本级的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你改悔吧!’”这位“本级的干事”叫铃木逸太,生于1882年,比鲁迅小一岁。他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进仙台医专,一年级时留级,1904年成了鲁迅的同班生。他热心公务,乐于助人,所以被选为班级的总管(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干事)。据铃木逸太回忆,当时确有怀疑藤野先生漏题的流言,但他和藤野先生已经向日本学生进行了澄清,并没有发生寄匿名信一类事情。他当时跟鲁迅(周树人)很要好。鲁迅准备离开仙台前,曾跟四位日本学友话别合影,照片上在前排就座的就有铃木逸太。

  至关重要的还是文中描写的“幻灯事件”,因为这件事成为了促使鲁迅弃医从文的导因。《藤野先生》一文是这样描述的:“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还有一个我。‘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文中所说的“霉菌学”就是细菌学,教师叫中川爱咲;“电影”指幻灯片。当年放映的幻灯片至今仍留存了十五张,丢失了五张,内容均取材于日俄战争初期的场面,但未发现中国人围观同胞被杀的那一张。据铃木逸太回忆,“幻灯片中好像有喊万岁的场面,但学生大体都是静静地看着。后来才听说这件事成了周树人退学的理由,当时周树人却没有说过这件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第103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3月出版)

  那么,《藤野先生》中的上述描写是否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呢?不是!鲁迅初赴仙台时虽然还没有日暮里车站,但车站建成后他至少七次经过这里。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常借“日暮”抒发羁旅乡愁。鲁迅的诗词中就有“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这样的句子。远在他乡异国,充满思乡之情的鲁迅对于“日暮”这种带伤感情调的词汇印象深,这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在我看来,“日暮”这种词汇也象征着清王朝的日暮途穷,岌岌可危。我揣测鲁迅也可能有这方面的联想,所以更忘不了这个地名。

  至于本级干事翻检讲义一事,不论铃木逸太说有或说无,他都承认藤野漏题谣言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民族歧视。正如文中所写:“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的疑惑。”不仅在仙台,鲁迅在东京期间更感到这种民族歧视情绪的普遍存在。那时有些日本人见到蓄长辫的清国留学生就骂做“猪头三”。这也是鲁迅决心“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原因。

  《藤野先生》一文中“幻灯事件”的描写可能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据当时报纸报道,仙台市民为庆祝日俄战争中日军的胜利,在1904年至1905年期间至少举行过五次祝捷大游行。那种欢呼“万岁”的场面,肯定会使鲁迅受到更深的刺激。那张中国人鉴赏同胞被处死的幻灯片虽然至今未发现,但当时日本报刊确实刊载有类似的图片,当地《河北新报》还有相关报道:“听说今天(十七日)下午三点,有俄探被斩首,我恰好走在从兵站部回来的路上,就也跟去看。地点在铁岭街市南面约有五丁(约合一华里多)的坟地里……看热闹的还是那些华人(中国佬),男女老少五千多人,挤得风雨不透。蒜味扑鼻而来,令人非常难受,无法可想。不久时刻到了,被定为俄探的四名中国人,看来都是四十岁左右,被我宪兵牵着绑绳,像屠宰场的羊似地走来了。宪兵又在看热闹人的眼前,拉着转了几遭让人看;这时那四个人脸色变青,没有一点血色。看热闹的人一声不响地凝视着……”(“风云儿”:俄探四名被斩首,载1905年7月28日日本《河北新报》)

  日俄战争发生在1904年2月至1905年9月,导因是争夺在我国东北和朝鲜半岛的侵略权益,而战争主要在我国境内进行。这位记者描述的这一幕就发生在辽宁的铁岭。那四位被称为俄探的中国人,是被俄军威逼利诱,到日本兵站的粮仓和弹药库放火未遂;但他们此前又被日军威逼到日本兵站干活。他们的脑袋被日军用刀砍下,而围观的五千同胞却噤若寒蝉。

  日俄战争期间鲁迅正在仙台医专读书,市民游行的场面他肯定会目睹,同胞作无谓牺牲的报道他也肯定会读到。这就催使他认识到,中国民众的麻木不是医学可以疗治的,要改变他们的精神状态必须运用文艺的利器。所以他决心弃医从文,以拯救中华民族的灵魂为急务。由此可见,《藤野先生》一文中的某些细节或许有虚构的成分,与客观事实略有出入,但所揭示出的却是历史的本质真实,完全符合鲁迅当时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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