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吾:安息山的记忆

　　一种庄严的正义之声，像洪钟般在天空和大地震响，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确定9月3日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将12月13日确定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表达了全国人民共同的心声。9月3日和12月13日是两个声息相通、血肉相连的日子，前者是中华民族的盛大节日，是悲伤和喜悦的泪水一起放纵奔流的日子，正如诗人李瑛写的：“这一天终于来临/八年抗战我们没有哭泣/此刻，让我们抱在一起/任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而后者则是凝聚国之殇、民之恨的日子，南京的30万同胞惨遭日军灭绝人性的屠杀，确定公祭日的意义就是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牢记战争灾难，表明中国人民世世代代维护国家独立、捍卫人类尊严的坚定立场。一切有尊严的国度和有良知的人们，都会以相似的形式警示世人牢记历史灾难，祈望世界和平，因而我想起出访以色列时的感悟。

　　1993年是中以建交的第二年，中国作协派出由张贤亮、张宇和我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以色列，张贤亮任团长。耶路撒冷被称作“圣城”，当我们走出一座又一座充溢着浓浓的宗教色彩的教堂之后，便去参观大屠杀历史纪念馆。大屠杀历史纪念馆建在耶路撒冷城外的安息山上，我们从停车场沿着一条整洁的柏油路向高处走去，安息山是安宁的，就连来这里参观的游客们都是庄严肃穆的。这条路叫正义路，其命名像安息山一样富有诗的意蕴——愿死者安息，愿生者从这里走向正义之门。路旁种植了一些不知名的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我们缓缓地走着，陪同我们的阿米尔大使说，在“二战”时期有600万犹太人被德国法西斯屠杀了，其中包括150万儿童。以色列建国后于1951年在这里修建了纪念馆，是让后人永远记住民族深重的灾难。在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屠杀中，人的良知并未泯灭，仍有一些善良的德国人、波兰人和其他国家的人士，把犹太人隐藏起来而使之得以幸存。建国后的以色列向许多国家发出通知寻找恩人，经过资格证实委员会的鉴定，把恩人们陆续请来，每人在这里种一棵树。我发现每棵树下都有一块小小的石碑，镌刻着种树人的姓名，顿时我便对这些树有了感情，因为它们是人类良知的纪念碑，树林四季常青象征着人类的善良之心长存。在这片美丽的树林里，我心中升腾起一种纯净的诗情，就从树上摘下两片绿叶，很平整地夹在日记本里，好让我朝朝暮暮能听到一种超越世俗的清纯之音的流动。

　　大屠杀历史纪念馆是由各自独立的展厅、画廊、刻有被害者名单的大厅、档案馆和各种纪念馆组成，每座纪念馆都设计得新颖别致，富有艺术感染力。在中心大厅入口处有4座抽象派的巨型浮雕，或者说是由立体雕像与浮雕组成的图案，雕塑本身并不抽象，而是现实主义的并不夸饰的艺术造型，但不规则的组合却具有了象征意味：妇女把烛台插入乳房，象征犹太民族正在承受巨大的苦难(在以色列处处能看到烛台的各种艺术造型，国徽也是一个七杈烛台，其形状是仿照一种长青的古代植物。为了不忘昔日苦难，迄今仍有许多以色列人在星期五的夜晚点起烛光)。幸存者高高挺立，身体却被扭曲，一手握剑正与敌人搏斗，一手握梯是呼吁援助，然而他们是无望的，因为太阳已被夺走。船在海浪中疾行奔向光明，粗大的箭头代表前进的方向，一条腿伸出船外，暗示即将登岸开始新的生活。雄狮站立起来，妇人高擎烛台——象征以色列独立。这4座组合雕像，构成了他们国家现代史的浓缩。

　　展厅里许多放大的照片，把我们带回50年前那段血腥年月——刽子手的狞笑、依附者的谄媚，尸横街巷、血流成河。我在一张照片前停住了脚步：持枪的德国士兵把一群犹太妇女和儿童赶进了集中营，之后赶进毒气炉毒死。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头戴鸭舌帽，穿一身花呢西装，长得非常漂亮，他紧攥着妈妈的衣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乞求和绝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神情，顿时感到心在颤抖，我突然懂了：当人性泯灭的时候，人比野兽更凶残！

　　在耶路撒冷的教堂里，我曾惊讶地感觉到宗教的肃穆同艺术的辉煌相融合的时候确能震撼灵魂，而此时此刻我又发现，当爱国情愫同富有人性魅力的艺术匠心相统一，却能净化心灵。在艺术画廊里我看到一堆儿童鞋组成的雕塑，给人的感觉是堆积如山无法计数，暗示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都被屠杀了。面对这堆鞋，我仿佛听到了一片撕肝裂胆的哭声，这哭声久久地在耳边萦绕，他们的摇篮、他们的课本、他们的蓝天、他们的梦幻为什么要毁于瞬间？这里展出的雕塑和油画都是幸存的艺术家的作品，惟有他们才能对生与死、爱与恨有着深刻的体验。我们走进儿童死难纪念馆，这里没有任何实物展览，大厅里一片幽暗，我们用手扶着甬道两侧的栏杆慢慢向前移动，看到点点烛光通过玻璃的多重反射和折射，像是无垠的天宇里闪烁着无数的星斗，那是孩子们莹亮的眼睛，那是孩子们透明的心灵，那是孩子们的生命之光，冥冥中向你呼唤，同你低语，站在这里我们竟然失声痛哭！

　　在返回耶路撒冷的途中，我们告诉阿米尔，当希特勒疯狂地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我们中国的大好河山正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践踏，他们以同样惨不忍睹的手段屠杀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现在，我们勇敢地捍卫自己的主权却永远不侵略别人，倘若各国都能如此，才能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我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深切感悟到，不管日本的一些政治狂徒怎样声嘶力竭地企图掩盖历史罪行，都不会泯灭人类良知，都不能阻止人类的觉醒。3年前，我率领中国诗歌学会代表团赴韩国首尔参加第三届中日韩诗人大会。在闭幕式上，日本诗人冈隆夫用英语发言，而大会没有配备英语翻译，我们不知他之所云，他讲了几句之后向台下深深鞠躬。这时坐在台下的中国诗人、翻译家顾子欣大声翻译：“他说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民和韩国人民犯下了罪行，我向你们深深道歉！”

　　当时，我正坐在主席台上，立即走过去与他握手，我让韩日两国翻译把我下面的插话一句一句地译成韩语和日语。我说：“感谢冈隆夫先生对这场战争的理解，一切有良知的日本公民都会认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我们不会忘记过去！但我们更珍视现在和未来，当前中日韩三国人民和全人类都为营造幸福生活、祈望世界和平而努力。中日韩三国人民和三国诗人的友谊万岁！”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我深切地感觉到，正义和良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