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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的意义(赵大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0:15 来源:中国文化报 赵大民

  舞台艺术是需要文本的,剧本的文学质量决定着舞台艺术的命运。曹禺的几部经典所以久演不衰,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剧本的质量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部《牡丹亭》从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一五九八年)诞生以来,一直演到现在。四百多年来,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形象,仍然令现代观众销魂荡魄,九转回肠。一曲《皂罗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把一片春光描绘得如此旖旎多姿,风情万种,并且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无怪乎人人读后都会过目不忘、口舌生香了。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性思维是中华先民认识世界的主要方式。在这种文化土壤中,诞生了三百篇(《诗经》)。“诗言志”与“诗缘情”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流派,他们虽然持不同的诗学观念,但,“志”和“情”都是戏剧文本所必需的元素,戏剧家在舞台上所营造的环境,不管是诗情画意,还是灵魂撕扯,大都是借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延伸,唤起观众的联想和共鸣。我这里举一个自己的例子。在《茂陵封侯》的最后一场,苏武留胡十九年后白发苍苍地归来,这时汉武帝已死,苏武抱持象征民族气节、日夜不离身的节杖来到武帝陵墓前。天空大雪纷飞,墓前白茫茫一片,苏武顾今追昔,深情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接下去说:“这不是雪,是老臣十九年的眼泪呀。”前面引的是《诗经》里的四句成语,后面则是剧作家让他说的话。我还在全剧的结尾,借武帝的幽灵劝苏武画像为由头,让苏武说了如下一段独白:“画像?那些御画师根本不会画像,他们只能画人皮毛,不能画人风骨。其实,每个人的像都是自己画的,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我的像早就画好啦,那就是我在匈奴的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哪!”此时风雪大作,苏武抱节造型,舞台两侧推出镜框,把苏武凝固在镜框里,也永远凝固在观众的心里。我在这两处完全化用了唐代诗人温庭筠《苏武庙》的意境:“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以紧扣本剧的主题。

  在各类文体中,诗与剧应该是最亲密的姊妹艺术,许多伟大的剧作家,同时也大都是天才的诗人。在中国,如前面提过写出《牡丹亭》的汤显祖,以及写出《长生殿》的洪昇,写出《桃花扇》的孔尚任,他们同时也都是那个时代诗坛的佼佼者。在西方,古希腊悲剧全部都是诗剧,高乃依、拉辛、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大都是用诗歌的语言构成(朱生豪译成散文体)。焦菊隐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将诗意定为“演出三要素”之一。这也是我向他问学期间(请他来津指导《钗头凤》)亲耳所闻。后来,在我编导的几部较有影响的戏里,也大都实践着这一理念,把诗意列为第一要素。

  根据我多年既从事编剧、又兼任导演的体会,我深知把单维度的文学剧本,转化为多维的舞台艺术是需要花费大力气的,被称为二度创造。而完成这一工程的唯一指挥者就是导演。他要把剧作家笔下的人物转化为活生生的舞台形象,首先要选对演员;为了构建舞台上的三维空间,需要选择志同道合的舞台设计师和灯光师;如果剧情需要音乐烘托,还要邀请志趣相投的作曲家……所有这些都出自导演的整体构想,一项照顾不到,都会给最后的合成、演出,带来意想不到的障碍和损失。

  我在导演《钗头凤》时,曾在这方面下过一番苦心,此剧是一九五六年冬开始排练,一九五七年新年首演的。习惯上把它称为第一版。首轮演出便在人民剧场和第一、第二工人文化宫演出了一百多场。这在当时话剧的黄金时代也是罕见的。它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首先是题材的优势,陆游是一位爱国诗人,一位爱国诗人的爱情悲剧,本身就具有可看性。特别是作为全剧中心载体的那首词,写得刻骨铭心,一唱三叹,“千言万语锁住舌尖头”(吴梅语),堪称千古绝唱。同时,在案头工作期间,我请当时在河北大学任教的顾随先生给剧组全体成员作报告,不但详细阐述陆游《钗头凤》这首词的含义,而且讲了南宋王朝的政治背景,陆、唐悲剧所以产生的原因。甚而涉及故事的真伪,陆游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所有这些都是对戏剧文本的重要补充。使剧组的全体成员都提升了对故事的理性思考和感性认知。

  再说这部戏的配曲,是写出《歌唱祖国》的王莘,我先请他看了剧本,又看了初稿连排,王莘同志一口承诺下来,于是,我们按照剧情发展设计插入音乐的段落,并掐着秒表算出时间的长度。王莘那时正当创作的旺盛期,很快便把全部的乐曲和配器都写出来了,有全剧的主旋律(《钗头凤》主题歌),以及陆游主旋、蕙仙主旋等,全部配曲几乎就是一部完整的爱情交响曲,并请女高音歌唱家于淑珍独唱,民乐队伴奏、录音。第三轮演出时天津人艺成立了儿童剧团,由儿童剧团民乐队现场伴奏,一时盛况空前。

  戏剧是一种给人们带来愉悦的大众艺术,圈子里把它界定为:“由演员扮演角色当众表演故事”,这一表述已被剧界所公认。这里有三个元素:演员、观众、故事(剧本),这三者哪一项最重要、最不可少呢?我以为就是观众。没有观众观看,什么演员、故事,都失去了附丽的依据。观众席有很大的学问,演员在台上表演,除与对手直接交流外,还与观众发生间接交流,这是舞台艺术与单向输出的电影、电视剧最大的区别。观众席的笑声、嘘声,或一声喟叹,一丝抽泣,都会影响演员的表演。这是综合艺术的通感效应。导演的职能不是凭借剧作家提供的蓝本,在舞台讲述一个高雅的或世俗的故事,这不是观众到剧场来的目的,他们坐在电视前,随便打开一个频道,就可以得到满足。他们来到剧场是要看鲜活的人生,看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撞击,人性的撕裂,导演必须把握时机在必要场面中把人物的感情世界推向极致,从而最大限度地满足观众的心理期待。

  我在一出戏完成后,除有特别紧急的任务,大都跟踪演出,坐在观众席看戏,至少在十场以上,如果发现哪些地方观众有骚动、议论,甚或离开坐席到休息厅吸烟,就证明这段戏有毛病,观众看不下去,我转天就加工,删除废话,调整节奏,如果是光线太暗,观众看不清楚,要立即调整灯位,加大亮度,直到观众满意为止。我把这个程序称为戏剧的“后熟”过程,只有从观众的现场反应中,逐渐磨合,才能完成这一程序。到这时,导演才算完成了一项心灵工程,文本的意义,也消失在观众的欢声笑语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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