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伤口里长出来的翅膀(姜超)

　　青春若一骑绝尘去，则成为无法更改的履历表。青春是条汹涌的河流，也是作家不断发出天问的文学母体之一。哲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梁帅在多年之后非要做这样的试探，长篇小说《补丁》便是他回首往事重新涉水的作品。

　　高考补习生是青春群体的独特“变种”，也是乖张疯狂的群类。走向垮掉的青春不是天生的，而是心灵不断沙化的过程。小说中的主人公以青春的荷尔蒙发出尖锐的叫喊，想要破坏周遭既有的秩序。他们的故事是反成长的叙事。好战的敌意，在他们的体内奔突流动。大胆儿叛逃远方，直接原因是为了不想娶上了小学还在尿炕的女同学，实际上是为了逃避暮气沉沉的农村既定的生活模式。而经常醉酒的李心草、孔达，是在宣泄心中的郁闷，寻求片刻的麻醉、解脱而已。

　　《补丁》中的青春不是眩目感人的明艳，不是激情四射的活力，而是难以遏止的枯萎与无可挽留的凋零。在其他补习生眼里，放弃高考的大胆儿“是一个飘在空中的人。他俯视着一些同类，鄙视着同类，他有时候把自己虚构起来，让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只能仰望他，尊重他的飞翔……”而实际上，大胆儿四处流浪，生计毫无保障，加之追求着单纯的文学、音乐梦想，生活里也是一派灰色。与凋零的青春相搭调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忧郁孤独。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说，“忧郁的人会成为最大的瘾君子，因为真正上了瘾的体验总是一种孤独的体验。”

　　《补丁》有很强的“半自传体”色彩，读者不自觉地将作者与笔下的人物相对照，而作者对此毫不掩饰。因为是从个体的痛苦出发，难免会狭隘些，但这样也更加真实。这是一个“坏孩子”的世界，如果我们以道德来作为评判尺度的话，作者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以离经叛道的姿态出现。梁帅笔下的“坏孩子”的所作所为，他们毫无遮掩地表达出对社会人生的对抗态度，是正规教育无法理解和收编的。这样的青春书写，体现出难得的反抗立场。

　　曹文轩说：“一个小说家只有在依赖于他个人经验的前提下，才能在写作的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极限经历和率性缭乱的青春过往，长篇小说《补丁》想要表述的正是这些直接经验。小说视点更多的是返照式的，回顾业已完成的成长经历，倒像是揭开伤疤探寻伤口的来历。诗人阿多尼斯的“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深合梁帅表达成年礼之意。

　　小说中的人物徘徊于此在和彼在，是“延缓成为社会人”的表现，也可视为拒绝长大。作者既拨慢了过去的时钟，把怀恋停留在过去，却也试图加快未来年月行进的速率，让无趣的人生早早走到终点。时间的短瞬和绵长在同一首词中互为镜像。即便小说的主人公成功考上了大学本科，心情却充满悲凉，竟觉得“一切仿佛世界末日”。小说有几个章节以不短的篇幅对《诸世纪》这部奇书做了浓墨渲染，并借助书中冷冽的预测氛围推进故事，完成人物心理世界的探照。故事发生的年限恰好是20世纪最后两年，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有不堪回首的往昔和黑暗的未来，都是以绝望的面目出现的。他们仿佛患上了“世纪末综合症”，未来无法丈量，而末日和绝望一再逼仄，难怪书中的人物困兽犹斗。李心草、大胆儿、孔达等人物对生存现状的心理状态是烦躁，对未来的前景表现为畏惧。他们怕父母问及学习成绩、高考成绩，每日惴惴不安地生活着。在时间的拷问下，这些人变得颓废、自弃、封闭，缺乏生命的归属感，成为自我放逐的零余者。这样的零余者心理脆弱，敏感多疑，具有孤芳自赏的高傲性格和的个性品质，其命运或是在追求无名的幸福中忧郁地徘徊，或是因失去希望而傲世离群湮没。

　　小说最后写到了“我”考上大学，第一感觉是埋葬了过去，同时心下苍茫更加徘徊了。芜杂的补习生活一俟结束，踏入新生活的他们成为迷途浪子。打满补丁的道路，就在身后，不知前路通向何方了。

　　阅读视野开阔的梁帅能在小说中举重若轻，以轻松调侃的语调拉拉杂杂扯些幽默细节，通过有效降解苦难的艺术处理，做到了以轻逸裹挟沉重的功效。小说中的他一脸坏笑，那是充满荒诞的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欲望的笑，有时能笑出一脸泪水。他的小说语调好像不太认真，似乎在和世界开玩笑。梁帅喜欢用尖锐的反讽来接近喜剧，而这离不开对古怪荒唐现象的机智幽默的表达，离不开要讽刺的对象。他通过语言的游戏、探问的游戏，为悖谬的存在提供了一种解释。

　　梁帅讲故事的能力初具规模，技术较为成熟，叙述交叉缠绕、扑朔迷离，有了把故事吊得够劲的本事。全篇似乎没有逻辑，全由零零碎碎的光阴碎片来拼凑故事，作者俨然是记忆排序的统治者。梁帅小说的叙述，对完整故事的传达热情不高，更多的智性体现在“阻隔”上，而此种阻隔反而刺激了读者究根追原的欲望。梁帅巧妙运用虚实关系，虚中见实，使小说呈现不同寻常的穿透力；以实的细节构建虚，则使小说意蕴空间深远。对情节的智性放弃和对气息的营造，形成了梁帅小说叙述的质地。

　　同时，梁帅的小说文字富含动作性，写景很少但干净洗练，语言平实且有张力，极易引导人很快进入心灵与作品共振的意境。小说语言质地光滑，过滤后的东北方言、流行语、日常口语综合运用，正因为它们的点缀陪衬，使整部小说的地方特色得以凸显。

　　《补丁》不是以深度挖掘见长的小说，梁帅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努力，也只是在试图还原青春的本来面目，这些实在的“干货”恰恰是一段历史的描述，有其不可取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