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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申:山乡记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2日09: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 申

  薯干子酒

  下乡来到塞北大山里,见村小卖部代销员从公社供销社进货归来,过山型小推车一边是零七碎八,一边是装白酒的塑料桶。再将酒往大酒坛里倒,咚咚咚咚,空气中立刻就弥漫了酒香,这时就生出另样感觉:怪好闻的。

  然后就知道那是用薯干做的酒,品名薯干酒,当地人叫薯干子酒。九毛八一斤,也不便宜。我的生产队一天劳日值才三毛五,得干小三天才能买一斤。后 来有机会喝了,进嘴辣,烧嗓子,落肚后腾地点着火一般,再猛地蹿到脑瓜顶。头就发晕,脚下轻飘飘,忘了烦恼。便想,或许这就是酒给人带来的快感。尽管酒醒 了该烦还得接茬烦,但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那年月深山沟社员有两大快乐:喝酒与偷情。偷情有风险,喝酒没风险,就是缺酒钱。

  头一年秋天分红,生产队长扣了我两块一毛钱,说打酒了,晚上来我家让你婶炒几个菜。队长是直接领导,不敢说啥,晚上就去。热炕饭桌,一盏小油 灯,一棒子酒,地下站俩眼珠瞪溜圆的秃小子。他妈端上一盘子炒白菜,菜里有个黑片片,大小子说肉,伸手就抓,让队长一筷头打回去。我忙夹给他,还有小崽 呢,油灯太暗,好一阵才又翻着一片。头年腊月宰的猪,我只吃白菜。可能这酒钱是我出的,是仗义还是舍不得说不清,反正那日就只管喝,喝到最后,就大头发沉 啥都不知道了。清晨渴醒,迷瞪瞪起身,窗纸朦胧,看炕上还有别人,心说这是哪呀——同伴回天津,就我一个人过,这是谁呀?再揉揉眼看,那边还有个长头发 的,是女的!我的妈呀!在队长家睡了一宿!忙悄悄下地一溜烟溜走。

  年少面薄,从此不敢言及此事。可队长媳妇爱说,后来见我时不时被县里抽去写材料,当人面说:将来出息了别忘了婶,咱俩还一块睡过呢。众人起哄, 我忙解释说不是一块是一个炕,而且是隔着三叔(队长)睡的。有人说:队长睡觉打雷都不醒,谁敢保证你半夜没从他身上跨过去呢。事到此刻就得赶紧跑,虽然叫 她婶,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那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摊上大事了。

  后来就算学会了喝酒,量不大,还知道把酒烫热了,让薯干味挥发得多些。别看薯干酒不咋着,有好长一段还买不着了,只有橡子酒。那酒可不行,太上 头。最好的是代销点来了枣酒,一块二一斤。冬天打一斤,做熟饭,扒出点灶灰,小茶缸在灰上一坐,一会儿酒就热了。那天去大沟里打柴,十几里地,一个人,早 上走,怀里揣俩薯干饽饽,大扁担挑6个柴火,沉,歇会儿都不能平放地下,得一头借个坎子,才能上肩。到家狠狠心炒俩鸡蛋,把剩下的二两酒都倒进小茶缸。弯 腰盛出鸡蛋,往里屋走,脚下碰了烧火棍,棍一弹正弹倒茶缸,可惜那点酒,噗的一下在热灰里化成股烟,没了,可把我心疼得够呛,把烧火棍撅成两截扔灶膛里。

  1973年邓小平同志复出,决定当年恢复考试入学。知青奔走相告,抓紧复习。初夏抽到县里写材料,和两个知青住旅馆二楼一间。高兴,晚上弄些薯 干酒,就点什么就喝。喝得话多,说这些年自家的事,一会儿哭一会儿乐。结果喝多了,后半夜他俩就趴床上,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吐起来,那叫一个味儿呀!开始他 们吐点我往楼下铲点,可这二位活儿慢,不一下吐净,隔一阵一口,再两口。就一个脸盆,也吐不准,10点又没了电,黑灯瞎火我出来进去,有客人就喊闹鬼啦咋 走个没完!

  正好房间墙壁半当腰有个烟道,这会儿炉子撤了,没办法,就只能往那窟窿里铲了。转天天燥热,这屋就不能待了。赶紧退房,还不让走,得检查房内物 品可有损害丢失。女服务员进屋清点,一样不少,刚要走,她皱眉问:这屋怎么一股烂薯干味?我答:是,他俩吃薯干子吃多了,打嗝儿打的。问:打嗝儿?能打成 这样?我答:是,一宿没睡,俩人对着干,上头打,下头还放!再不走,这全楼就都不能住人了。

  服务员顿时干呕一下,说:赶、赶紧走人!

  薯干雀白

  初到塞北大山里,见房东和社员家都有大席篓,装着比巴掌小些的白片片。问这是嘛,说是薯干,咋样,雀白的。“雀”在那儿念“翘”,意思是我家这薯干很白、非常白。问好吃吗,说还中了,熏甜的。意思是还行,挺甜的。没敢说特好,比白面饼都好吃,那就是瞎掰了。

  红薯,我们天津知青叫山芋。秋天切成片晒干,就叫薯干。薯干面爱受潮,多现吃现压。初夏,房东家压薯干,房东叔早早占下碾道借了驴,再扛了一袋 薯干,往下就是房东婶的活。那天在村边耪头遍地,歇时我去打水,井旁就是碾道。无意间一瞅,我愣住了:茅草扎顶,碎石短墙,四面透风的破碾道竟然弥漫在一 片白色的雾气中,有点神话的感觉。更不可思议的,是从雾中走出一个雪人,从头到脚从脸到手都蒙着一层白粉,若不动,绝对就是雪中塑像。但猛地一个喷嚏响 过,震得粉沫飞动,雪人就现出眼和口鼻,还有一颗黄灿灿的金牙,笑道:不认识了,我是你婶呀!

  这就是山里压薯干面的情景!不亲眼见,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必须用很细的箩,仔细地筛,筛出的面比白面还细,比白面还白。只是——这个“只是”太不该出现了,但终归要出现——用水一和,薯干面的本色就露出来:暗红色,说枣色好听,说铁锈也不差。

  那天吃“硌豆子”,大锅水烧开,拿和好的薯干面往叉通上搓,一个个小的面疙瘩就叭叭落在水里,煮熟,捞出,用凉水一投,再盛饭里,放佐料,就可以吃了。第一次吃,滑溜,甜咸,挺好,吃了一碗又一碗。房东叔一口不吃,喝稀小米粥,还说少吃,烧心……

  什么是烧心?长那么大还不知道。吃过两顿,知道了,胃里闹得慌,吐酸水。这山里十人有八人胃不好,就跟吃红薯多有关系。问为嘛不种麦子,答山地 没水种不了;说那就都种高粱谷子,答人多地少不够吃;问那就只能吃红薯面,答反正从公社以来,红薯就越种越多。红薯一亩地能收两三千斤,高粱谷子几百斤, 这么多社员,一家生8个,都得有口粮,不种红薯咋活!

  入秋,粮站不再供应知青粮食,我们与社员享受同样待遇。场上分什么,回家就吃什么。高粱谷子收了晒了,拣好的装车,扬鞭催马送粮忙。我和伙伴 (俩人一个队)分到100多斤带壳的高粱,还有些谷子杂豆。当年口粮指标是每人360斤(毛重),余下的是啥?都是红薯。白天抡大镐刨红薯,收工分红薯往 家运红薯,晚上坐屋里切红薯。

  薯刀,一块长木板,有长方孔,刀片固定在孔上,中间留有间隙。再有一活动木柄,把红薯平放,用木柄一挤,一片红薯就掉到下面的筐里。尽管切得 快,可架不住红薯多,像我俩还得做饭,每天得切小半宿,第二天一早就得挑到山上晒,还得找高处石头多的朝阳地。放泥地上,薯干就发霉,干了有黑点,吃着发 苦。晒时也不消停,晴天,得翻个,一片片翻,得晒个两三天才晒透。一旦变天下雨,得赶紧收回来。

  那年我俩分了2500斤红薯,折口粮500斤,每人250。我们忙个手脚朝天,可晒出的薯干,社员家是雀白的,我们是雀灰的、雀黑的。转年开 春,队里、社员种地没种子,正好我俩那袋高粱没动,就都拿去了,往下就只能上顿下顿吃红薯面。做硌豆子太费事,就烙薯面饼子(当地称薯干饽悖),热着吃粘 牙,凉了吃硌牙,急眼了能打狗,运动会能当铁饼使。实在懒得做,就直接蒸薯干。吃时一片一片的,经验是吃一口喝一口水,往下送。曾有人吃急了,噎个半死。

  后来搞联产承包,出了奇迹,还是那么多地,粮食够吃了,也不种那些红薯了。后来我再去村里,到谁家也看不见席篓和薯干。想吃口红薯,还得问人家种没种。不过一般都是种几垅,吃个新鲜。如果想吃硌豆子、薯干饽饽,就难了。

  生葱蘸酱

  从小就不爱吃生葱。1969年正月到山里,上顿下顿除了咸菜疙瘩就是又黑又酸的酸菜,吃得直吐酸水。

  3月,按节令该暖和了,山上地里依然黄秃秃。有一天午后,亮亮的日头西照着,队里派我一人跟大车拉垫脚(即从河套拉沙子垫牲口圈,日后为肥 料),一趟两趟在静静的村中过来过去,我就发现,有一社员家园子里有几点碧色,绿得如翡翠。近了仔细看,是葱。问车把式得知,这是头年的葱根,在土里熬一 冬,天暖,就最先钻出,支棱两支羊角,故叫羊角葱。此时这东西是新鲜物,鸡、猪都会啄啃,于是社员都早早用带刺的葛针将园子围好。

  想想上中学学过杨朔的散文如《荔枝蜜》《雪浪花》,倘若杨朔听了见了这情景,该有感而发写篇《羊角葱》吧,说这葱生命力如何如何顽强,顶风破土报春来。而我那一时,心里没有文章,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那绿色嚼到嘴里咽到肚里!

  说白了,就是人太缺少维生素了!其实若等到人家社员收工回来去要,一点问题没有,但就是等不及。待大车先走,看看四下无人,我嗖地跳进去,拽出 两棵,跑到树后,剥去外皮,就大嚼特嚼起来。转眼吃掉一棵。由于太急,都没觉出什么味儿来。待吃第二棵,才看,就惊讶,那绿芽下一段如汉白玉,一股甜香, 一身清白。一想到“清白”,就吃不下去了,人也冷静:长这么大第一次偷拿人家的东西,亏对这棵葱白。

  又想到后果:收工回来,人家会一眼看出葱被薅了,男人还好,女人也许会冲着当街就骂(这情景常见)……亡羊补牢,我赶紧掏出一毛钱,用葱压在园子土垅上。跑远了,心里还噔噔跳,打个嗝儿,葱味贼拉难闻。

  努力又努力,直到1978年初,我才成为支部的培养对象,才有幸列席一次组织生活会,但被一针见血指出缺点若干,其中有:骄傲,觉得自己是大城市人,不合群,吃食堂不吃葱蘸酱。组长是南方人,水平高,说:“不呲(吃)葱蘸酱,就四(是)瞧不起劳动人民。”

  属实否?合适不?啥也不能说,只能诚恳接受,并努力改正。五黄六月,参加抗旱工作队下乡,与组长几人住大队部,自己做饭,没啥菜,只有大葱,我 不敢说炒,组长说按搞“四清”的做法吃,即用热米汤一泡,放盐。他真行,吃得津津有味,我也硬着头皮吃,但更多的是吃盐水。后来有一天我当厨和面烙饼,老 乡送来一碗酱,一推让,有点碎面掉酱上,稍一拌,隐约着像酱蛆。吃饭时组长就皱眉,拿着葱迟迟不蘸,却看我,我毫不犹豫将带白点的酱抹饼,卷葱,大口嚼。

  抗旱回来总结,组长对我评价很高,说连老乡酱里的蛆都不嫌弃的同志,一定能成为我们的好同志。这回打死我也不敢说清那是面渣。后来我调走了,好多年后偶然相遇,组长垂垂老矣,但记性不错,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呀,当年让你吃那酱,实话告诉你,压根儿我也不爱吃生葱……

  我说都过去了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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