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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树挪走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1日10:13 来源:文汇报 叶延滨

  “窗外的树被人挪走了!”妻子一进门,习惯地走近阳台,她有点生气地喊道。我们平时住北京,这些年,每年春节都回南方,在南方我们还有一处住所。蓝天与阳光,远山和不远处的河水,窗前的绿树和水池,都熟悉得如自己的手指。我走近看了看,说:“对岸的山,也被那几幢新起的高楼遮住了。当年不是说过,要保护青山绿水的滨海城市风貌,盖楼不能把山挡住吗?”“这话你也信?”妻子拿起电话拨通物业:“你们为什么把树挪走了?只挪了小部分?谁说太密了?挪到新区的楼盘去?我们花钱买这房,当然也包括公共区域的树!你们种了花?栽了草?那能和树一样吗?”看来物业以“间苗”方式,挪走一些树,另外种上花草。花草虽好,与树是不一样的。花与草就是装饰,而树是稳定的伴侣。鲁迅先生有篇《秋夜》,开头写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两棵枣树都要逐一点名,可见树木对于居家的意义。爱屋及乌,乌在哪儿,树上呀!

  挪走几棵树,让我们这个春节,有一点感伤,就像走了几个老朋友。

  过去一年,诗歌圈走了几个老朋友,也像几棵熟悉的树,被挪出了我的生活,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老诗人牛汉和郑玲走了,两位都是我敬重的前辈。这两位前辈,我与牛汉接触多一些。我刚到《诗刊》时,因为工作原因,与牛汉打过不少交道。这位老先生爱憎鲜明,敢说敢为,有时也犟,甚至“不好合作”。有一次评奖,因与其他评委意见分歧,牛汉先生提起书包就要退场走人。宁折不弯,不可商量,宁可走人,也不妥协——这是牛汉之所以赢得诗坛敬重、同时也是使其一生坎坷的原因之一。有了这次冲突,我在以后与牛汉的交往中,遇事尽量不让老先生委屈了自己。他的意见能采纳的尽量采纳,办不到的也听着,知道老先生的想法。在此后十几年里,《诗刊》每年的活动都会有牛汉先生露面。说实在的,诗界各色人都有,像这样硬朗的诗人真是难得。我最后一次见牛汉,是在北京大学参加谢冕先生主持的活动。此时我已从《诗刊》主编位上退下来,见到牛汉时,老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这是个一辈子站着、如他笔下那棵枫树一样的硬汉啊!

  同辈诗人中,雷抒雁是我的兄长,我与他的交往有四十年了。当年我在解放军总后勤部所管的一家工厂当新闻干事,工厂在秦岭深山里,没那么多新闻可写,有空就学着写诗。时值“文革”后期,全国仅两三家文学刊物在出版发行。我写了诗就给《解放军文艺》投稿,这算我的“工作”。当时投稿要“政审”,还要本单位盖公章,给这家杂志投稿,领导没话说。近一年下来,没有消息。到了年尾,收到《解放军文艺》寄来的一个大信封。信封里有一本解放军文艺社赠给作者的笔记本,还有一叠退稿——我这一年寄给《解放军文艺》的全部诗稿,都有编号,一篇不少。退稿附有一封编辑的来信,大意是表扬我的勤奋之类的客气话。写这封信的编辑就是雷抒雁。这件事让我十分感动,虽然没有刊用,毕竟不是石沉大海,全退回来,一篇不少,还有编号,认真得让人感动。下一年的三月号《解放军文艺》,发表了我一首民歌体的小诗《女队长的画》。与此同月,《延河》(当时叫《陕西文艺》)发了我一首《春从北京出发》。此后几十年,我把雷抒雁视为我敬重的诗坛兄长,保持交往。记得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小草在歌唱》走红大江南北,随之他也遇到麻烦,脱了军装,从《解放军文艺》出来,在社会上四处找工作单位。我趁在中央广播电台实习的机会,为他做了一个专题节目。录制完节目后,我俩在电台外的一家小酒馆吃饭,要了两盘饺子,两瓶啤酒。那个场景至今还如在眼前。抒雁生性好强不服输,这使他保持着创作的热情,在诗歌界朋友多,也会有意无意得罪人。他的快人快语,机智幽默,吸引着我,让我愿意与他交往。有时也会感到他直率无忌,不太顾及旁人,我就想:“也许我在别人眼里也是一只刺猬?”保持着两只刺猬之间的距离,让我们之间的友谊存续了四十年。

  在晚辈诗人中,东荡子的离去让我挽惜。认识东荡子十多年了。他是在广东打工的外省人,增城市的领导做了件好事,让十名有才干的“新增城人”得到户口,开了打工仔在广东落户的先河。东荡子就是这最早落户的十人之一。因为热爱写作,他在当地报纸谋了一份办副刊的工作。工资低,生活依旧困苦。我主持刊物时,有意关注他的创作。记得见到他时,我曾问东荡子,有什么需要帮助反映解决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必了,已经让老师费心了。两年前我退休了,常常收到增城寄来的稿费,原来是他在自己编辑的副刊上,转载刊发一些我的小文章。事虽小,我却感到他的好意和关切。其后听说他接连获得三个文学奖,正为他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而兴奋,忽然得到他离去的消息,令人扼腕痛惜。

  生活中有的人对于我,就是一棵树。有的是大树,有的是小树,他们在生活视窗里有着几乎固定的位置,这些位置也让我能找到自己。但他们被挪走了,在留下的空隙处,我看到命运的那只手。

  最近,我整理手机上的通讯录,删去几个总算可以不打交道的老总老板,删去一堆在握手寒暄后留下的陌生名字,然而,这些名字必须留着:牛汉、郑玲、雷抒雁、东荡子……他们的电话号码通向记忆的深处,他们是人生通道上永远繁茂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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