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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素兰:母亲的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07日10:53 来源:中国艺术报 汤素兰

  五一我先生从老家回来,带了一小包茶叶,是清明节前母亲采摘的新茶。

  晚饭后坐在客厅里,泡了这明前的新茶,看着一片片翠绿的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舒展开来,听着屋外的雨声,往事一层层浮上心头。

  老家的茶是烟熏茶,制法跟别处不同。清明前后,天气转热,种在坡地上、菜地边的茶树萌出新芽,一天能长出好长一截儿。母亲要趁着晴和的天气把新鲜的茶叶采摘回来。茶叶摘回来后,先过水清洗,晾干,再在铁锅里翻炒,然后手工搓揉。搓揉是个体力活,母亲一边搓揉还得一边挤压,将茶叶的汁挤出来,苦涩味也就挤掉了。经过这样的搓揉,一片片茶叶揉卷得紧密细致了,再放到篾织的茶盘上,用枫球、黄藤根等香料加热熏烤,把茶叶烘干。这一道工序叫“炕茶” 。经过这一道工序,茶叶里便有了烟熏的味道,还有枫球与黄藤根等特殊香料的香味。

  虽然每家的主妇都会做茶,但好茶叶是不多见的。好茶叶的标准是茶叶嫩,揉卷得绣花针一般紧实细密,喝起来又有香味。一份好茶叶,第一要茶树好。茶树的好坏又在于人是否经常打理。在我的老家,家家户户都在山坡上、菜地边种了几棵茶树,大多数人家任其生长,到了发新叶的季节便去采一些回来做茶,平时则少有人理睬。因为采茶、做茶都是女人们的事情,照顾茶树仿佛也是女人们的事,男人鲜有问津。但女人主内,整日在家里忙得团团转,哪里还会花心思去为茶树施肥、修剪?小时候我家的茶树是爷爷打理的,爷爷虽然勤劳,但打理茶树也并非自觉的行动,而是在奶奶的催促之下。在这样的情形里,好茶树是难得的。好茶树上发出的新叶齐整,细嫩,密集,一颗颗生机勃勃。要做好茶,还要采摘得早,而采摘得早,茶叶的产量就会低。所以,有些人家看到新叶萌生却舍不得摘,非等到新叶变成了老叶才摘,这样做出来的茶就是“老木叶” ,味道自然不好,但茶味浓重,禁喝,产量也高。把细嫩的新茶摘回家,揉茶的功夫下得不足,炕茶的香料配得不好,茶叶的味道与品相也不相同。

  在乡下,谁家人勤春早,谁家的茶叶做得细,味道好,人人心里有数。私底下议论人家的主妇是否贤惠能干,茶的好坏也是一个标准。平日邻里串门,亲戚走动,客人落座,女主人奉上一杯热茶,看到茶的汤色好,沉入杯底的茶叶细,客人就会赞一句:“你这茶齐细齐细的! ”女主人自谦:“哪里哪里,一把老木叶呢,怕入不得你口! ”客人品了一口茶,发现茶叶里有特别的香味,便问:“你这茶香,用什么东西炕的? ”“也就是枫球黄藤,没有别的什么。倒是真摘得早,你也知道我家那几棵老茶树,树大,长得又好,今年这头一道,一共就得了半斤茶叶! ”女主人口气说得平常,内里的意思其实是颇有几分炫耀的。

  以茶待客是女人的功课,也是儿女婚嫁时的重要仪式。谁家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头一件事是“察人家” 。男大当婚,第一道程序是“放茶钱” 。“察人家”和“放茶钱”都是在正式订婚之前。先是女方的父母或重要亲戚在介绍人的带领下,到男方家里去察看家庭情况,即“察人家” 。一干人进得屋来,男方的家人当然是会泡茶招待的。女方的代表如果看到男方家境不错,颇为中意,就会留下来喝杯茶再走,如果不中意,那就不喝茶即走,也不用多说,意思自然明白,免了尴尬。等女方察过人家之后,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里去“放茶钱”了。“放茶钱”是男方到女方家里来考察,看女方的家庭条件如何、女孩子是否漂亮伶俐、家里是否整洁干净、邻里关系是否和睦。当婚的男子与父母亲友一干人来到女方家里,女方家人看到贵客上门,就会忙着烧水泡茶、准备茶点,来客于是一边家长里短随意寒暄,一边察言观色,了解情况。如果对女方中意,就留下来喝茶,喝茶之后留下红包做礼金,算是茶钱。礼金并不需要太多,只是表示一个意思,意味着双方彼此认可,愿意正式交往下去。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上,无论男方还是女方,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茶都必定是上等的好茶。

  一棵茶树每年可以产两道或者三道甚至四道茶,但是上等茶叶少,一般只有清明前后的头道茶叶和二道茶叶才能称得上好茶叶,极为金贵。这上等的茶,自家人平时是很少喝的,一般都会用来招待客人,或者作为礼物,送给城里的亲戚。记得小时候,我家里的好茶叶,每年都会打成包裹,邮寄给在外地的舅舅。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住在城里,每年母亲都会把上好的茶叶包起来,让我带进城里喝。逢年过节,每次从乡下回城的时候,亲朋戚友也会送我不少茶叶,一个个口头上虽说:“一把老木叶,不值钱的,你带回城里喝。 ”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了。

  在城里住久了,生活习惯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喝老家的烟熏茶,而是随了时尚喝绿茶、红茶、黑茶、普洱茶。从老家带回的茶叶,常常一放就是半年,从青绿的新茶放成焦黄的陈茶,最后不得不倒掉,实在浪费。母亲给我们的茶,往往还是从最好的新茶中又细心地挑拣过的,择除了一切老叶与病叶,我们不但不喝,反而任其陈旧变质,实在不应该。

  小小的一撮茶叶,放在茶杯里泡成一杯水,几口就喝掉了,却是要经过采摘、清洗、搓揉、烘干等许多工序的,制作的工夫实在辛苦。单只说那熏茶用的黄藤根便要到山上去挖,枫球要到山上去捡。大概因为枫树的“枫”发音与“疯”相同,枫树又长得高大,很有“树大招风”的意思,对于祈求平安是福的普通人家来说,门前种枫树是一种忌讳。所以,虽然熏茶叶离不开枫球,平常人家的房子前后一般都种樟楠梓柏,少种枫树。偶尔有一棵两棵枫树,也种植在离屋场较远的山坡上或者村口大路旁。我小时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开荒山修建梯田,像样的树都被砍光了,枫树更难得寻觅。那些年,村里当家的妇女们为寻找香料熏茶可真没少费心思。假如有谁在远处发现一棵枫树,一帮妇女一定会结了伴去树下捡枫球。假如有谁家的亲戚捎来一袋枫球,这一袋枫球,谁家的女人也舍不得独占,而是上邻下舍之间互通有无,每人拿几颗回去,熏茶的时候加在燃烧的黄藤根和其他木料里。

  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在长沙的岳麓山下。母亲第一次来学校看我,我带她去爬岳麓山。山上的风景,尤其以枫叶著名,毛泽东就写过“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诗句来形容。母亲走在山中,看到山中林地里到处散落着一颗又一颗毛刺蓬生、结实饱满的枫球,高兴坏了。她顾不得看山观景,一门心思全在捡枫球上。两天后她回乡下,带回了两大编织袋枫球。以后我每年寒暑假回家,在回家之前,也会上山去捡枫球。

  随着我们的长大,母亲也渐渐老了,做事远不如以前那样利索。我和我弟弟相继离开乡下,只有父亲与母亲还住在老家。如今亲朋戚友也少了,母亲不需要像以前一样经常泡茶招待客人。但每年自己喝的茶叶,她还是坚持自己采摘,自己制作,因为我们送给她的茶叶,无论多么名贵,她也喝不惯。

  喝一口温热的茶汤,随着茶汤吸入鼻腔的,还有老家山上黄藤根的香味和隔年的枫球的香味,暖在心田的,是母亲的情意。

  汤素兰(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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