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燕山
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来
压着危岩怒耸的燕山
天空太低，大地太高
燕山旋转着
世界闭上了眼睛
燕山旋转着
一条龙腾上云头
一条龙潜入海底
一柄剑在冰河中鸣响
一杯酒在暗夜里燃烧
世界闭上了眼睛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
压着山脊上的
长城戍楼和鹰巢
压着雄关险隘的酸枣棵子和
闪光的砾石，倔强的野草
压着山坳里我的小村
曾照耀过我童年
油盏跳动的火苗和
我爹娘的坟茔
天空太低，大地太高
世界闭上了眼睛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旋转着
燕山旋转着
风起云垂，山高水远
空濛中，三千年，压不住
一百次死亡又一百零一次复生的
副副滚烫的胸膛
声声激越的悲歌
明朝雪化
我就随啼鸣的布谷
沿山麓飞流的溪水
到故乡去
到绿得发亮的山深处去
寻找巉岩上燃烧的血迹和
血迹般怒放的桃花
母亲的目光
一双眼在望着你
母亲的眼睛
从你出生到今天
穿过喧嚣生活的纷扰
总望着你
有时远，像星星
有时近，就在面前
仿佛你是她
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直到你在劳碌中匆忙变老
这浓得化不开的含着乳香的目光
世上没有什么比它更美
一生，多少阴云、雨雪、迷雾
都阻不住，阻不住
你远游，它伴你上路，是伞
你读书，它陪你同坐，是灯
你老了，病了，咳嗽着
她望你吃药，犹如她自己
即使她离去了
隔着泥土、墓碑也望着你
尽管泪水早已流干
双眼也已浑浊
仍歪着头端详你
甚至当你生命消隐
她仍会穿透岁月，望着
从未谋面却仍能清晰认出的
你的孙子
母亲就这样
以柔情、幸福、痛苦和忧伤
望你一生
静静地，没有声音
对这比太阳更高更亮
比时间更持久的爱
谁能测出它的
浓度、纯度、温度和深度
如果你感知爱的疼痛
就可以说：这世界已经成熟
霜降后的田野
秸秆回村，颗粒归仓
霜降后的田野
露出赤裸的胸膛
白花花无际的大地
暮色下，静穆又空茫
但世界并没有死亡
棉梗底下，豆秧底下
枯草朽叶底下
孔雀蓝的金龟子
翡翠绿的纺织娘
黑得发亮的金钟
棕褐色的蟋蟀
粉绿的螽斯
石榴红的豆娘
摇动触须，振颤翅膀
多少活泼的生命在歌唱
是晚秋最后开放的花朵
是粒粒辉映的星光
阵阵急管繁弦的合鸣
沿垄沟和水渠流淌
一个个自由的生命
纵情地觅食、追逐、交媾
也许一转身，不声不响
就静静地蜷缩起来
把自己和影子一起
交给草根收藏
留下一百个梦和一片霜天大地
但世界并没有死亡
即使接着将冰封雪压
古老又鲜活的泥土下
无数种子又在发芽、生长
相信吧，只要脚下
每寸土地都照着阳光、月光
便永远会有跳动的心脏
生命高于死亡
悲壮孕育希望
冬湖
一片失去倒影的湖
静静地坐在沉默里
卵石间散落着螺壳
残荷遮着泥泞的伤口
黑色的芦根在沉思
欢乐的小鱼游向了何处
没有一只鸟飞来告诉我
色彩的歌声，花草的芳香
都已属于昨天
激荡着水沫，奔跑的影像
都已属于昨天
岸边再没有人来
长椅上坐着断枝残叶和灰土
一只小船翻覆在那儿为诉说
这里曾是一片清澈的湖水
澎湃的生活，纷繁的事物
都已凝固在历史和哲学之中
一句话也没有
灰色的点线，倾斜的侧面颤动着
一句话也没有
冬，冷冷地站在它面前
跟着还将卷来横飞的大雪
但这里没有沦灭
它憋了全身的劲积蓄力量
你可听见它骨节嘎嘎作响
不是么，生命大于时间和死亡
静静地迎接春的汛涨
(李瑛：1926年生，现居北京。16岁开始写诗，长诗《我的中国》《一月的哀思》广为流传。至今笔耕不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