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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小叙事与大气象(朱航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8日09: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朱航满

  战争作为人类最极端也最复杂的特殊情境,是最能呈现其间人的本性与命运的。因此,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战争题材的书写也最能淋漓表达其对于文学认识的水准和气象。中国是一个战争发生数量极大的国度,尤其是近百年以来的各类战争事件,因其复杂、微妙、切近等因素,成为当代作家予以关注的热点。由此,不妨来反观2013年战争历史题材中的短篇小说创作,则颇有几分老将出马和佳作纷呈的印象,诸如蒋韵、薛忆沩、葛水平、尤凤伟、张廷竹、尹德朝等作家,均有不俗的小说作品问世。其中,薛忆沩的“重述战争”小说系列、葛水平和尤凤伟的“抗战小说系列”,尹德朝的“朝鲜战争小说系列”等,都是近年来影响较大的文学收获。2013年,他们或重拾这一题材,或持续性地进行深入挖掘,或者对旧有的作品进行了再度的修订和审视。这些有关战争历史题材的小说,不但深入到了历史脉络的细部,而且以其新颖的叙事形式、个性化的历史表达和丰富多维的故事内涵,把作家对于战争的理解和反思,以及对于战争背景下的人的命运书写,推进到了一个新的文学境地。

  首先需要谈及的是薛忆沩。这是一位学者型的作家,近年来从事的“重述战争”写作,并以其先锋精妙的叙事形式和沉着冷静的反思态度,引起了较多的关注和好评。2013年薛忆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首战告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收录他的战争题材小说11篇,其中短篇小说《上帝选中的摄影师》(《新世纪周刊》2013年12期)和修订版的中篇小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作家》杂志2013年9期),皆可视为新作。小说《上帝选中的摄影师》从抗日战争写起,用极短的篇幅讲述了乡村少年在传教士的影响下如何成为一名战地摄影师,然后又不断遭遇中国革命各种历史风云的故事。作家巧妙借助摄影师的视角,讲述了中国革命战争史上的种种离奇事件。可以说,摄影师这一独特的历史角色,完成了其曾经作为历史的记录者,也是历史的“篡改者”,而最终成为历史的批判者与反思者的角色转换。中篇小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乃是对于10年前创作文本的一次精心修订。这种文坛少见的自我完善,更凸显了作家对于准确与精密的追求。而作家正是通过这次修订,让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医生,在援助中国抗战时的个人独白变得更为清晰。小说其实并非是用来颠覆一个我们熟悉的英雄形象,而更侧重于对于“天堂”这一哲学概念的阐释。为此,作家用四个维度的叙事来描述不同人对于战争中的“天堂”的理解,它们或者是记忆中的故乡,或者是革命的根据地,或者是死亡后灵魂安息的地方,更或者只是其对于内心宁静的憧憬。

  蒋韵的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北京文学》2013年8期)是一部没有直接写到战事的历史小说,却写了曾经的战争带给普通人、乃至他们后代命运的深刻影响。这种带有“重述革命”意味的宏大主题,被作家隐藏在一个家庭,乃至一对夫妻的细小叙事之中。小说前半部写营长陈宝印与兰花儿的爱情,却不写战争胜负,也不写革命风云,而只写儿女情长,写战争下人心的惶恐与不安。蒋韵不亏是运笔的高手,小说的前半部既有草蛇灰线,又有故弄声势,但几乎每个细节都为兰花儿隐匿丈夫作着精心的伏笔,直到这个“惊天”的秘密被揭发出来。如此,小说的前半部犹如谜语的出题,后半部则是细细回答的谜底。兰花儿如何藏匿,陈宝印何以生存,乃至作为“战败者”,他们8年来小心翼翼的“地下”坚守。这一对生在乱云飞渡与革故鼎新年代的小夫妻,他们在极度的艰难与恐慌中生存。战争是多么令人恐惧,而亲情与人性却永远是那么的温暖。夜读这篇小说,为人物的命运叹息,也为时代的吊诡而感慨。显然,这部小说对“革命”进行了祛魅,只留下了人间世俗的生活本真,它宁静、鲜活,也富有魅力。

  尹德朝的中篇小说《战友的遗物》(《作家》2013年11期)和尤凤伟的中篇小说《中山装》(《十月》2013年5期)均将笔触对准了“后战争时代”的战争遗留问题。《战友的遗物》写了朝鲜战争后一对战友的不同命运,而连接他们之间命运的纽带则是一个战争的“遗物”——勋章。小说的妙处在于,它将战争背景下的人性伦理与制度错位描述得淋漓尽致,由此造成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令人震撼和反思。小说《中山装》颇有些剑走偏锋,表达了作家对于后战争时代的一种精神反思。小说从一个“红二代”回乡捐赠父亲遗物的角度切入,通过多个事件讲述了一场战役所留下的种种痕迹,诸如对父亲遗留乡间养子的探查、帮助台湾老兵寻找遗失的战友、故乡官员千方百计的投资诱导、婚外情人的欲望危机等等,犹如谜语出题一样接踵而至,互相缠绕,却从不同的侧面还原了一场战争的存在,以及其留给后来者的诸多疑问和难题。作家的妙处在于,小说中的一切故事出牌并非按照常规,乃是在合情合理的发展中反其道而行之,最终分别给出了另外一种独特的答案,营造了一种先进与落后、保守与前卫、现代与传统以及道德与欲望互相交织的混杂场景。尤凤伟试图告诉我们,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尽,但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现象背后,战争与革命的遗产依然存在,且并非只是单纯的继承那么简单。

  葛水平的中篇小说《天下》(《时代文学》2013年11期)和李延青的短篇小说《饮食男女》(《长城》2013年4期)写到了人性伦理与革命叙事之间的距离和错位。小说《天下》延续了葛水平小说的细密与柔软,散发着浓郁的北方乡村风情,而其内容则是对近年新闻报道中有关“借款事件”的改写。作家讲述了一对穷苦夫妻以生命换来的革命“白条”,以及他们给予革命所作出的艰苦付出。葛水平的这篇小说处理,妙处在于将革命与战争的宏大叙事与小人物的巨大牺牲进行了对照,一方面是不断走向辉煌的革命成功,一方面则是付出代价的持续个体衰败。作家在小说的缝隙之中增添了人性的欲望与诉求,诸如女主人公对于“借款”的革命者的迷恋,而这种隐秘的迷恋也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现实灾难。这篇小说的不足之处也是明显的,其对于“借款事件”这一新闻进行了过于明显的借用,使得小说的想象力稍显贫弱,而试图以另一种话语来表达对于借款与还款原因的回答,也总可以隐约读到作家为革命立言的企图。小说《饮食男女》也是对于抗战题材的另一种书写,写了乡村女性在私欲无法得到满足后,反将革命者出卖的故事。小说同样将革命的宏大叙事引入到人伦的范畴,叙述了特殊极端环境下人性的微妙变化与奇特幽深。作家以波澜不惊的短小篇幅,再现了战争烟云的复杂与诡异。

  关于2013年的战争历史题材小说,印象深刻的还有张廷竹的《走进斜阳》(《北京文学》2013年8期)、刘晓珍的《我的草莽父母》(《北京文学》2013年5期)等作品。综观这些战争历史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其特点有三:一是写作者多为非军旅作家,他们依靠历史的资料和充沛的想象完成了对于小说的成功叙述;二是写作内容对于革命和战争多具有重述和反思的自觉意识,能够从细小之处见出历史的大气象;三是叙述的技巧和笔法相当精准和巧妙,许多作家对现代小说叙事十分娴熟,并由此表达出作家对于历史的态度。与这些历史题材创作所不同的,乃是当下军旅现实生活题材的写作。这个写作领域的作家,多是被称之为“70后”、“80后”的新生代军旅作家,他们热情乃至执著地书写自己本就熟悉的军旅生活,探讨基层军人的生存境遇。虽然不少作品的笔法和技巧还稍显稚嫩,但也彰显出一种沉入生活深处的精神印记。由此可见,至少对于中短篇的军事题材写作,目前已经形成了一种两分天下的格局,其一是非军旅作家,他们对于革命战争历史题材小说的关注和写作,且不乏对于历史的责任感;其二是年轻的军旅作家,他们对于部队基层生活的痛楚体验和鲜活记忆,充斥着一种特别的热情。

  由此,不妨也来观察当下中青年军旅作家的这种现实生活题材的书写。2013年,显然也是颇具收获的一年。王凯的中短篇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昆仑出版社)列入影响较大的“回报者文丛”第三辑出版,其中收录作家近年来发表的军旅中短篇小说8篇;卢一萍的中短篇小说集《帕米尔情歌》(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收录作家近年来发表的军旅中短篇小说12篇;李亚的中短篇小说集《宁静的海洋》,列入了2013年中国作协的重点扶持项目,并有相关小说陆续问世。这些都是颇具标志意味的军旅文学事件。由此想到,近年来中青年军旅作家的小说写作,也已颇具阵势。诸如王棵的“守岛小说”、王凯的“驻守沙漠”小说、卢一萍的“高原军人”小说,以及朱旻鸢有关连队“拖后腿”士兵的小说,曾剑有关军队“边缘人”的小说和马晓丽有关“女性军人”的小说,等等。这些小说都是成系列地创作和发表,呈现出一定的规模和阵势。它们的出现,多以作家自身的军旅经验为书写底图,并以特殊的生存境遇作为精神背景,读来鲜活、生气、锐利,具有一种独特的力量。

  在这些小说中,曾剑的《穿军装的牧马人》(《解放军文艺》2013年6期)影响较大。此篇小说依然关注军队的“边缘人”,诸如之前其曾写过的新闻报道员、理发师和“饭堂哨兵”,这篇小说写了已经被边缘化的军队“牧马人”,由此折射出军队变革中所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以及带给一个小人物的影响,其中的无奈和辛酸、煎熬与疼痛,令人叹息。而作家试图写出一个虽处边缘但力求有所作为的军人角色,竟有几分“许三多”的感觉,但相比后者,这位“牧马人”更多了内心世界的跌宕起伏,这是曾剑小说带给当前军旅小说的一股清新之气。不过,令人惋惜的依然是作家对于当下军人存在的现代意识认识不足,其所谓“主动作为”的诸多事例,并不具有独立的思考和超越,而由此导致了小说结尾处理上的平庸,让本具有极强拷问和震撼可能的小说,却在看似美好的结尾中予以消解。朱旻鸢的小说也喜欢写基层连队的“边缘人”,但这种边缘甚至还带有一种“多余”的成分,其小说《掌门人》(《西南军事文学》2013年4期)以其嬉笑怒骂的一贯风格,书写了一群为部队家属院站岗放哨的“掌门人”。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作家以“掌门人”的存在作为隐喻,写了一群士兵为家属院站岗“掌门”的琐事,也写了这些士兵内部之间对于成为实际的“掌门人”的矛盾和纠葛。作家将这种“可有可无”的岗位与“芝麻大”的权力予以放大,折射出和平年代军人价值取向世俗化的危机。

  马晓丽的中短篇小说向来以精致细腻取胜。中篇小说《催眠》(《山东文学》2013年7期)将笔触转入军人的内心世界,描述了灾难性地震带给救援士兵的深度心理创伤。作家通过心理医生的角度来观察和切入一个士兵在大灾难中的精神高度,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问题,由此深入,竟是微言大义的篇章。这篇小说角度新颖,内涵丰富,但遗憾之处也是明显的,其所带有明显的纪实文学色彩,表彰与讴歌的用力和意图使得小说的反思效果大打折扣,并降低了其文学的韵味。王凯发表的短篇小说《残骸》(《野草》2013年2期)和《卡车上的伽利略》(《西南军事文学》2013年3期),也是技法精练的作品。《残骸》写一群寻找火箭发射残骸的军人和地方百姓的冲突与矛盾,作家由此来反思和平年代军人的诸多心灵纠葛,他们远离硝烟,也远离金戈铁马,常常无奈地纠缠于日常的琐事和俗事;他们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之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彷徨,这些使得小说中的主人公颇有些超拔的个性色彩。《卡车上的伽利略》同样颇有些理想主义气息,作家将一位小士兵对于承诺和信用的坚守,之与科学家伽利略的信仰追求相提并论。在微小与伟大之间,作家赋予了人物饱满可爱的性格色彩,让人读之欢喜。

  李亚的小说创作近年来十分活跃,201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将军》(《中国作家》2013年2期)和短篇小说《宁静的海》(《十月》2013年3期),均显示出作家非同寻常的小说技艺。《将军》采用了先锋的叙述手段,将一位将军晚年的思考与记忆、梦境与现实进行了转化、拼接、交叉,由此来表达作家对于时间与生命等永恒主题的探索;《宁静的海》精致、玲珑、细腻,显示了丰厚非凡的文学底蕴,其写海舰上一位精力充沛、生活简约、作风严谨的机械工程师的诸多生活细节,宛如一支悠扬轻快的旋律,令人着迷。作家试图通过一位独特的老军人来暗示执行任务的舰船,乃至一支部队的使命和职责。小叙事中蕴藏着大气象。卢一萍的中篇小说《一对登上世界屋脊的猪》(《上海文学》2013年3期)也有一定的探索意识。该小说写一个士兵试图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上养猪的趣事,但与其说是写养猪,不如说是写其与心灵伙伴生与死的故事。作家借一个士兵的小故事,嘲讽了习而不察的形式主义、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习气,由此漫画式地刻画了诸多军人的精神群像。而这篇小说的别致之处,还在于作家尝试性地将藏地的文化风俗和宗教信仰引入到了军旅小说的创作之中,给这篇本应是寻常的作品带来了一丝空灵与神秘的文化韵味,这在近年来军旅小说的创作中也是不多见的。

  综观2013年的现实题材军旅小说创作,可以发现,作家们均普遍性地关注军队边缘人物的存在,他们或者是站岗的哨兵,或者是牧马的军人,或者是退休的将军,或者是卡车的司机,或者是养猪的士兵,或者是后方的心理医生,也或者是搜寻火箭发射残骸的基层官兵……从而试图以他们的真实境遇和特殊视角,来表达当下军队和军人存在的诸多问题,其间的探究精神和反思情怀逐渐清晰。但整体读后,却也隐隐感到了一种创作的危机,那种直面时代矛盾与问题的大格局与大气象,显然被予以回避和漠视,而在小说创作中逐渐普遍且不自觉地集体呈现出一种精致、灵巧、忧伤和轻盈的文学面貌,并以一种对于小问题、小思考、小事件和小感悟的热情关注,完成和构建了他们对于文学的表达。究其原因,这或许一定程度上与中青年作家尚未摆脱自身体验式与经验性的写作有着重要关联。因此,军旅中青年作家目前急需超越自身的诸多局限,敢于直面时代和现实的诸多困境、矛盾与纠葛,并由此表现出一种沉雄的、阳刚的、悲壮的、自由的乃至现代的文学气息。或许只有这样的精神格局与思想气象,才能够从“沉入生活”走向“超越生活”。而我们也有理由期待当代军事题材小说走向大气成熟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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