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饭局

　　很多年前在乡下插队，生产队一年只在重要农事的时候杀猪，知青食堂也就跟着加餐，焖一大锅红烧肉，一人一勺。我们一块下乡的几个同学不在一个生产队，各个队杀猪不见得都在同一天，这样，只要哪个队杀了猪，就把在其他队的兄弟姐妹找来“打牙祭”，就那一勺红烧肉，熬上一堆白菜萝卜土豆，大土碗倒满乡下的土烧酒，一伙人胡吃海喝，手舞足蹈，高歌大哭，直到七颠八倒，尽兴而归。

　　后来回城，各奔前程，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差，起初还有些走动，渐渐就按境况的分别有了亲疏。过得好的隔三差五见面，手上有了签单权的就成为召集人，用公款请客。酒菜自与当年有云泥之别。但次数多了，大家就习以为常，每回赴宴都像是例行公事，全没有当年在乡下的渴望和兴奋。有时候还惹出一些异样的情绪。有一次因为一个什么“重大理由”——这样的理由其实永远不缺——召集人把饭局设在市里最有名、收费也最吓人的一家豪华酒楼，酒菜一上来，一个同学的妻子连连咋舌，那同学暗中扯她一把，嘀咕说，这有什么，还不是吃共产党的！这话声音很小，但一桌子人还是听清楚了。召集人脸色自然有点挂不住。众人就打哈哈说，这话糙理不糙，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吗。照样推杯换盏，饕餮不休。但不论怎样的酒足饭饱，终是吃不出几十年前一勺红烧肉熬一堆白菜萝卜土豆加大碗土烧的味道。

　　再后来，不允许公款吃喝了，老插队、老同学之间这样的饭局也就随风而逝。其实，以各家现在的生活条件，以比当年插队“打牙祭”更短的周期轮流花私款做一回东，完全没有问题，问题是还会不会有当年的情分和兴致。

　　曾几何时，公款吃喝风起云涌，席间，雍容端庄者有之，谈笑风生者有之，大呼小叫者有之，一个个面如重枣，气若长虹，或称兄道弟，或勾肩搭背，此席未罢，已约好下席，争相做东，慷而慨之，豪情万丈，和气一团。而今，如此盛况至少在公开场合难得见到。先秦法家慎到在《慎子·内篇》有言：“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或可改作“有公款饭局则疏族聚，没公款饭局则兄弟离”。

　　又想起唐孟郊的《伤时》：“有财有势即相识，无财无势同路人。因知世事皆如此，却向东溪卧白云。”借之打油：“有吃有喝即相识，无吃无喝同路人。因知吃喝皆报销，不向东溪卧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