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哈拉哈河畔的相思树

　　莽莽大兴安岭，犹如一条绿色巨龙伏卧在辽阔的东北平原。内蒙古军区某边防团一连的三角山哨所就屹立在这条巨龙的脊梁上。

　　2014年1月26日清晨，雪花飞扬、寒风刺骨。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冒着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58级陡峭的台阶，登上了三角山哨所。

　　连队指导员王磊指着哨所旁的一棵樟子松，深情地向习主席汇报说：这是一位边防军人的妻子亲手栽下的。30年前，她的丈夫带队巡逻，途中突遇山洪，为营救战友不幸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从此渺无音讯。她一直坚信丈夫还活着，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于是，就在哨所的最高处种植了这棵树。它最先迎来朝阳，最后送走晚霞，就像这位军人妻子的化身，呼唤着丈夫归来。官兵们就把这棵树叫作“相思树”。26年后，这位军人妻子身患绝症，弥留之际立下遗嘱：“死后把骨灰撒进界河，永远陪伴着丈夫！”习主席听完故事，十分感动，嘱咐要照顾好烈士子女，弘扬英雄精神。

　　1  1984年5月31日。边防团一连连长李相恩，带领蒙古族战士白乙拉骑马沿边境线巡逻，来到哈拉哈河边。

　　哈拉哈河是一条季节性界河，平时河水很浅，流速缓慢，只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河水才会暴涨，形成滔滔巨流。

　　一连管控的边境线丛林密布，阻碍了视野，李相恩和白乙拉必须渡过这条河，才能走完这次巡逻的最后1.5公里路程。当时河水舒缓，凭多年的经验，李相恩判断，水位不超过1米。

　　但他仍然不放心，牵着马先下河探路，让白乙拉紧随其后。行至河中央时，李相恩突然发现河水越来越深，已接近胸口。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四面的山谷和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不好，洪峰来了！”李相恩大叫一声。话音刚落，咆哮的河水似凶恶的猛兽，向李相恩和白乙拉席卷而来。

　　危急关头，李相恩回身紧紧抓住白乙拉。急流中，他们时沉时浮，李相恩知道，白乙拉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泳。李相恩用力把白乙拉一次次托举出水面，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将白乙拉推上一个河中孤岛。

　　白乙拉得救，李相恩却由于过度疲劳，不幸被急流卷走。惊魂未定的白乙拉回过头来，发现连长连同他心爱的战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长、连长……”白乙拉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痛哭着。

　　天色渐黑，连长和白乙拉还没回来，指导员立即集合队伍，准备分头接应。就在这时，连长骑的军马浑身湿漉漉的回来，围着营房奔跑、嘶鸣。

　　“连长出事了！”指导员率领队伍迅速向边境线冲去。

　　官兵们找到白乙拉时已是深夜。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官兵呜咽着，沿着河道向下游寻找。

　　“连长，你在哪里？”声声呼唤响彻夜空，在崇山峻岭中久久回荡。

　　2  李相恩被洪水卷走的这一天，正是他儿子李心两周岁的生日。

　　妻子郭凤荣怀抱着孩子从千里之外赶来，在河边整整伫立了3天3夜，声泪俱下，一直呼唤着李相恩的名字，谁也劝不走，最终昏倒在河边。

　　官兵们含着热泪把她送到了团卫生队输液，郭凤荣醒来后拔掉针头，又来到了丈夫被洪水冲走的地方。她对官兵们说，就让我和丈夫说说心里话吧。

　　“相恩，我陪你来了，你可不能食言，丢下咱娘俩不管，你一定要回来啊！”“相恩，孩子两岁了，你只见过一面，他想爸爸呀！”

　　郭凤荣是一家银行的会计师，长得眉清目秀。3年前，当朋友把李相恩引见给郭凤荣时，她一见钟情。

　　“你是我见过的第5个姑娘，以往没成的原因不能怪她们，主要是我常年守边防，双方一年见一次面。站在她们的角度想想，我完全理解，但事后还是忍不住掉泪。”郭凤荣不会忘记，李相恩说这段话时，眼中闪着泪光。

　　第二年，李相恩和郭凤荣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也仅仅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是一段他们最快乐的日子。郭凤荣上班，李相恩把妻子送出家门，目送她远去；快到下班时间，李相恩早早把可口的饭菜做好，端到桌子上，等候妻子归来。

　　蜜月转眼即逝，李相恩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子，返回边防连队。从此，每当皓月当空，就是这对恋人互诉衷肠的时刻。“看着一对对恋人牵手从我身边走过，特别羡慕。相恩，我可没有抱怨你的意思，你牵着的是我的心啊，同样让我自豪！”“凤荣，我骑马带领战士去巡逻，穿行在茫茫的森林中，看着树叶由绿变黄，由黄变红，我就想到了咱俩的爱情，就像这些树木一样，姹紫嫣红，多姿多彩！”

　　就是在这甜言蜜意的互诉衷肠中，郭凤荣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那是他们爱的结晶。

　　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家里，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爱不释手。郭凤荣让丈夫给儿子起名，李相恩说：“就叫李心，儿子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一家人永远心连着心！”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李相恩却一直没有回来探亲。他多想再亲手抱一抱儿子，听儿子叫一声爸爸。

　　遗憾的是，李相恩没能为孩子过一个生日。本来约定，等儿子两周岁那天，他一定回到家里，热热闹闹摆宴庆贺，可是这一天，李相恩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最爱的妻子、儿子。

　　3  李相恩的父亲李志仁是乌兰浩特公安局的一名领导，这位刚强的老人，也没能经受住丧子带来的巨大精神打击，不久便抑郁而终。弥留之际，郭凤荣告慰老人：“相恩一定还活着，我会把他找回来的！”听了这句话，老人才欣慰地合上了眼睛。

　　这并不是宽慰老人的一句话，而是郭凤荣长达26年守望的坚定誓言。

　　她擦干了眼泪，登上了边防一连的三角山哨所。这是一连管段的最高峰，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1公里外李相恩牺牲的河道。郭凤荣千挑万选，在这里栽下了一棵樟子松。

　　“相恩，你看到了这棵树，就如同看到了我，听到了我的呼唤。我一生一世等着你，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妻子……”郭凤荣一捧土、一行泪，把自己对丈夫的爱全部融入了这棵树。

　　星移斗转，日月轮回，这棵树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守望。

　　又是一年桃花红。李相恩失踪一周年的日子到了，那一天，郭凤荣早早地来到哈拉哈河边，和丈夫说着压在心底的话儿，声泪俱下。

　　连队的官兵也赶来了，为老连长带来了他平时最爱吃的食品。看到悲伤的郭凤荣，谁也不忍心打扰。

　　过了许久，郭凤荣才发现等候在一旁的官兵们，她站起身来，招呼着大家：“让我和你们一起，再走一走相恩曾经走过的巡逻路吧！”官兵们发现，走在前头的郭凤荣，步伐坚定而有力，他们仿佛又看到了连长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景，每年都会有几次，一直延续了下来。

　　李相恩永别郭凤荣的时候，她只有28岁，正是洋溢着青春光彩的年龄，自然会吸引无数年轻人欣赏的目光。然而她既要忙于工作，又要照顾年迈的婆婆和年幼的孩子，几十斤重的煤气罐，她一层一层往楼上挪，大雨滂沱的深夜，孩子生病发高烧，她穿着雨衣背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医院赶。时间久了，关心郭凤荣的人都劝她重新组织个家庭，找一个合适的人搭把手，也好互相照应。

　　开始，郭凤荣还能婉言谢绝，后来谁要是再提起这事，她就恼了： “我是有丈夫的人，他还活着，我的心都给了他，怎能再容下别人呢？”

　　李心即将高中毕业，想当兵，因眼睛弱视不合格，他央求妈妈去找部队领导说情。她对孩子说：“妈妈想了又想，凭着对你爸爸的情分，首长也许能照顾咱们，但我不能这样做！”“妈妈放心，我先考大学，毕业后有机会再去部队！”李心不负众望，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南昌大学。

　　4  长期的操劳和过度的思念，使郭凤荣积劳成疾。

　　1998年隆冬的一天早晨，郭凤荣像往常一样赶往银行上班。途中突然感到腹部疼痛难忍，在好心路人的搀扶下来到医院就诊。

　　走出医院，郭凤荣就迫不及待地查看诊断结论，当她看到“胆管癌”3个字时，眼前突然一黑，摔倒在地。

　　郭凤荣硬撑着站起来，心想：孩子还没成家，对相恩如何交代？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给郭凤荣做手术的专家悄悄告诉她的亲人，病人的存活期最多两年。果然，第二年就被查出了肝癌。但她的生命极限是专家远远没有预料到的。

　　这奇迹来源于她对孩子的爱，更来自于儿子李心对母亲的反哺之情。

　　2006年，大学毕业的李心，顾不上找工作，陪着母亲四处求医。经济状况捉襟见肘，李心住不起招待所，在母亲的病床前和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度过了一个个黑夜。

　　母亲的病情稍微稳定，李心在南京某外资企业寻找到了一个职位，一干就是3年。为了省钱给妈妈治病，春夏秋冬基本上是那几套固定的衣服，清水煮面、馒头咸菜，是他一日三餐的基本食谱。每次加班的人中总少不了李心。

　　2010年夏，李心陪妈妈来到北京，进行第3次手术。术前医生告诉他，你母亲的病即使做手术也坚持不了多久，而且还需要一大笔医疗费，让他慎重考虑。李心毫不犹豫地说：“哪怕妈妈多活一天，都是我的幸福！”他把几年积攒的7万多元钱全部付了医疗费。

　　这一次，郭凤荣没能逃过生命的劫难。她知道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放弃治疗，回到家乡。

　　她主动提出让儿子给丈夫原来所在部队的领导打电话，说想见他们一面。

　　边防团领导如约而至，看到病榻上的郭凤荣，忍不住潸然泪下，拉着她的手说：“嫂子，我们没有照顾好您，让您受苦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

　　“李心，把纸和笔拿来，我说你写。”郭凤荣吐出的第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她要立遗嘱，内容只有一条：她去世后，请求边防团把她的骨灰撒进界河，撒在她丈夫失踪的地方，永远陪伴丈夫。

　　这是郭凤荣26年来向部队提出的唯一要求。

　　郭凤荣走了，走得很安详。

　　9月26日上午，天幕低垂，星雨点点。某边防团官兵人人佩戴着白花，伫立在界河边，随着凄婉的哀乐，手捧着郭凤荣的骨灰和金灿灿的菊花瓣，连同官兵数不清的泪滴，撒向界河。

　　郭凤荣带着向往与期盼投身河流，与心爱的丈夫实现永恒牵手。

　　一位军嫂对边防军人忠贞不渝的爱情，令无数慕名而来的踏访者为之动容。

　　2010年11月，刚刚到任不久的内蒙古兴安盟盟委书记王程熙来边防部队慰问，登上三角山哨所。寒风中，他在相思树旁久久伫立，得知有关这棵树的故事后泪水模糊了双眼。当即指示有关部门，按其所学的专业，将为母亲治病而失去工作的李心安排到乌兰浩特热电厂工作。他说：“不能亏了我们英雄的后代，要让李相恩夫妇含笑九泉！”

　　郭凤荣长期患病，几次手术，留下了数万元的欠款，而她却一直拒领丈夫的烈士抚恤金。李相恩生前所在边防团官兵自发踊跃捐款，手持钱币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2011年春节前夕，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体婚礼在相思树前隆重举行，4对新人冒着零下40多摄氏度的严寒，在相思树上系上了永结同心的哈达，并立下了海誓山盟。“相思树是永恒爱情的化身，郭凤荣是我们军嫂的榜样，在这里举行婚礼就是让相思树见证我们的爱情。”边防一连连长宝林的妻子杜涵宇牵着丈夫的手，表达了对英雄的崇敬与爱戴之情。

　　啊，哈拉哈河畔的相思树！

　　(标题书法：张维忠 插图：仓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