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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我的小说就是和喜欢文学的人共同回忆历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1日10:54 来源:文学报 何晶

  长篇新作《很久以来》即将出版

  叶兆言:我的小说就是和喜欢文学的人共同回忆历史

  作家叶兆言最新长篇小说《很久以来》在《收获》杂志新年首期刊发。在这部从汪伪政府成立一周年开始至2010年上海世博会结束的小说里,叶兆言通过两个南京女性的童年、少年、恋爱、死亡,串联起民国、“文革”、当下的历史进程。在他去年出版的中篇小说《一号命令》中,时间起讫点也是从民国至“文革”。通过这两部小说,叶兆言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个人化的言说。

  1 “历史言说是我端给读者的一盘菜肴”

  为什么要反复言说历史,在叶兆言看来,这与自己的小说观相关,“历史跟现实是分不开的,历史就是一种现实,现实也是一种历史”。但他同时也强调,这样的言说,更多的是为了引起读者对历史的关注,“我没有过多的强调历史,我只是将历史作为菜肴来做,把菜肴做得精致一点,让读者吃得好一点,让读者对它有兴趣然后对历史进行关注。我希望我和读者之间有这样一种关系。我从来没有那样的野心,想要以自己的小说去启迪读者。我的小说就是和喜欢文学的人一起共同回忆历史,共同去探讨这个话题。”

  记者:您的新长篇题为《很久以来》,为什么会取这个标题?在我看来,“很久以来”包含了很多的意思:其一,小说的故事开始于1941年,主体故事在1941-1976之间,对于当下的我们而言,这似乎是“很久之前”了;其二,这个小说您酝酿了很久,故事的生长、停顿、接续在一个长久的时间里完成;其三,很久以来,您都在关注“过去”、“历史”,反复对其言说。

  叶兆言:其实怎么理解都可以,但我觉得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挺喜欢这几个字搁在一起。这几个字组成的语调、意思好像就是我想写的一篇小说,我一直觉得小说的名字含有一种节奏,你会觉得我的很多小说都适用这个名字,而这篇小说也就恰恰用了,既有刻意,也有随意。我的题库里备了很多这样的标题,要写什么我不一定会想好,但在我要写什么的时候,我就会在当中挑选比较合适的。“很久以来”,其实这倒不一定与我写了很长历史相关,因为我有许多小说写的是长时间的历史故事。这或许跟我一向的小说观相关,对于我而言,历史跟现实是分不开的,历史就是一种现实,现实也是一种历史。

  记者:《很久以来》写的是欣慰和春兰两位女性的一生,她们的行踪轨迹代表了那一代人的生活和生命体验。而且作为一位男作家,您特别擅于将这样的女性塑造得灵动、逼近生活的原始面貌。

  叶兆言:欣慰和春兰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和薛宝钗,两者之间显然有互补的东西。小说中欣慰的死是一件重要的事,春兰作为她的好朋友对她的死的那种在乎,欣慰的死在春兰心里留下的那种感觉恰恰是我写小说所在意的。我没有写春兰为欣慰的平反如何殚精竭虑,但春兰心中对欣慰的死说不清道不白的那份痛,通过春兰的感觉读者感知到了。欣慰和春兰像镜子里互相映照的两个人,有相同的地方,也有相反的地方。这两个人物是一种镜像关系,我强调她们的同与不同,她们的相似与不相似都很有意思。这种镜像关系也是塑造人物的一种手段。

  欣慰和春兰这样的女性代表了那一代人的共同生命体验,但我的小说却不一定只限于在塑造女性角色上。之前的《一号命令》以一位男性的视角展开故事。我想一位小说家的职责在于,无论你写的是男性还是女性,你都应该走入你写的人物的内心深处中去,你就应该是他。这是写什么应该像什么的问题。强调小说的“逼真”,这其实只是写作很重要的一种手段,即使你写的是一种虚构的东西,但作为小说的技法来说,写作时要有一股认真劲儿,要将假的东西写得和真的一样。

  记者:此前,您的小说《一号命令》写的也是解放至“文革”的故事,《很久以来》的主体故事同样如此,为何如此热衷写作这段时期的故事?对于这段历史为何要反复言说?另外一个问题是,关于这段历史您无意写作宏大的政治事件和人物,《一号命令》 看标题似乎是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但故事却是一段对初恋的回忆;《很久以来》也是平常人物的生活与死亡。您也提到,并不喜欢以“伤痕文学”的形式写“文革”。您的“文革”书写似乎格外审慎?

  叶兆言:某种意义上来讲,《一号命令》和《很久以来》都不是纯粹写“文革”,我真正纯粹写“文革”的是我之前的一部长篇《没有玻璃的花房》,它以我自身的经历、对“文革”的感受为基础。《很久以来》和《一号命令》其实要说的更多,譬如说它想探讨的是为什么会有“文革”,它想向“文革”的源头进行追溯,而且《很久以来》写到了“文革”之后,还想向它的未来探寻,它其实探讨的是一条时间与历史的河流。我想强调的是,“文革”不是一个片段,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黑与白。

  很多人对“文革”的判断就是一个黑和白或者对和错的问题,我作为一个“文革”的亲历者知道,“文革”恰恰不是一个单纯的黑白对错的问题,在这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并不是造反派就都是凶神恶煞的土匪、知识分子就完全被打倒了,当官的就是走资派,历史并不就是那样的,这是其一。第二,很多年轻人完全不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我在网上看到有个电台主持人发微博,说我这篇小说不忍卒读,“通篇呈现一种老人家的自说自话”,换句话说,就是一个老家伙在胡说八道。我在后记中提到林昭的《十四万言书》,谈到看到她为柯庆施这样的人写下那些文字时感到说不出的悲凉。事实大概就是这样,如果你不知道柯庆施是谁,你对我这篇小说的理解一定会打折扣,你也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那样悲凉。

  有人认为“文革”是一个禁区,但说老实话,对于我这样的小说家而言,让不让说其实并不是问题,怎么说才是一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文革”不让写,不可以写,我要思考的只是,如何将故事说好。其实我并不愿意多谈这样的问题,因为对我来说它不是一个现实问题,我没有感到任何禁忌,也不存在要突破的禁区,对我而言的现实问题就是你怎样才能说好这个故事。

  2 “这部小说像画了很多线一样,留白越多,读者感受到的就越多”

  《很久以来》中,不同于《一号命令》中的不断闪回、追忆,小说的主体故事线性叙事,然而在第二章,叶兆言却插入了《北京,2008年的大雪》一章,似乎将整个故事进行了一种割裂。在他看来,这是对传统小说叙事顺序的一种改变,这也是他一直执着探索的“怎么写”小说的另一种呈现。在小说里,大量的留白使得故事的空间显得疏朗,但情感的细腻、深重又绵密了整个故事的结构。叶兆言说,他在小说里画了许多线,顺着这些线,读者们可以探寻到更多。

  记者:小说中第二章《北京,2008年的大雪》和第九章《2011年,南京,上海》 这两部分与故事的主体故事似乎并不相容,尤其是第二章,看起来似乎是对主体故事的一种割裂。这是否是您的有意为之?为何如此处理?

  叶兆言:从常见的阅读习惯上来讲,第二章其实应该是第一章,先交代我要写这样一个故事,然后在最后一章对这个故事进行总结,似乎这样讲故事就圆润了,这是传统小说的技法。为什么要将它作为小说的第二章,恰恰是对传统叙述的一种改变。其实我们的生活并不一定是这么叙述的,有时候是故事先跑起来,大幕拉开至一半,导演再出来说为什么要做这样一部戏。

  现实生活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割裂,割裂其实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常态。小说说到底是一门时间的艺术,你要做的,就是如何正确处理好时间的关系。《很久以来》很多章的小标题就是以时间为统领,我觉得时间特别重要。小说的开头1941年3月30日就是汪伪政府还都一年的那天,以这个为起点我想强调很多问题,在整个中国到处都在抗战混乱的那天,在南京这个地方人们在做亡国奴的情况下恰恰得到了一种安逸。人们一方面觉得屈辱,但另一方面中国人苟且偷生的传统性格也得到最大的体现。在这里我并不赞赏这样的生活,但也不谴责这样的生活,我只是具体地展现了这段生活,把活生生的东西交给读者,想听听他们怎样评价这段历史。

  再来说那两章中的2008年和2010年。不可否认,2008年北京奥运会改变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形象,中国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小说结尾在2010年10月16日世博会的这一天,这一天是世博会参观人数顶峰的一天,这一天的现实与当下的现实是最为触景相似。它是中国今天最好的一张名片,它所有的问题,所有的优势和劣势都在同一时间完美展现。小说里描述的那个结尾就是今天的现实,好也是它,坏也是它,将最后的现实与小说开头的现实对照起来,就会发现我们是经历了怎样一种历史荒诞和时间魔幻。我觉得“很久以来”就要包含这样的意思,所以即使你说这两章显得有些割裂,但我觉得并不多余,因为没有现实的历史对小说家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很久以来》 中有很多的留白,譬如欣慰如何从判处7年有期徒刑转而变为枪决,譬如第八章没有小标题,这是您的刻意留白。为何这样处理?背后应该有更深的意味。

  叶兆言:对于我而言,欣慰为什么会被枪毙并不重要,在那个年代很多人就这样死去了。但让人恐慌的事情是,你会突然以荒诞的方式去想一个问题。小说里我特别写到了这一点,有人告诉春兰,要被枪毙的那个人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人,春兰惊慌失措,她想“如果我去看布告栏,上面有欣慰的名字,她就被枪毙了,如果没有欣慰的名字,她就活了”,春兰的这一眼结果就变得特别重要,似乎这一眼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只有在一个无助、荒诞的时代才可能出现。所以对于我而言,重要的事情不是欣慰被枪毙的理由,将所有的细节写出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如果那样去写就是一个纪实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我对这样的写实没有兴趣,因为那样是对故事真正意义的一种转移。我认为最惨痛的是一个人不为什么理由就死去了,它根本就不符合什么逻辑。

  另外,我也相信,留的空白多一点,可能读者能够感觉的东西更多,他们有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小说像画了很多没有尽头的线一样,你如果顺着这条线探寻,你会获得很多很多。

  记者:您对传统叙事技法的挑战,和小说中刻意为之的留白,是您对小说技法的要求。您曾多次谈到小说技法与处理的问题。在我看来,“怎么写”是您写作中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

  叶兆言:对一个小说家而言,写什么永远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重要的,小说说到底还是一个怎么写的问题,因此怎么写才特别重要。伤痕小说、反腐小说、现代派小说、现实主义小说等等的概念,对真正的写作者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对于我这样的作家来说,怎么写永远是第一位的,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中国当代作家包括世界作家现在都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怎样写出好的作品。对于读者而言,你说什么并不重要。今天的读者很忙,很多读者根本就不读你的作品,当代小说家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只是为那些愿意阅读你作品的人写作。所以作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为你不写就怎么了,别人不读又怎么了。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能写,能让你写,写了还能发表,还能出书,就是天大的幸福。说白了,不是这个时代需要你去写作,不是这个时代缺不了你,你真不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写作,是因为你需要,是因为你热爱,是因为你只能玩这个。

  3 “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

  “就像一个漫长的 NBA 赛季”,这是叶兆言对自己写作的一种描述。这赛季一打就是三十多年,他坦言自己“每一场球都全力以赴”。但他也会有胆怯的时候,他对朋友说:“我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我总有一种担心,怕我的东西别人读不下去,怕别人觉得不好看。”但这也恰恰就是真实的叶兆言,“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我不会向别人说这是我的力作,我只是会不断问自己,这篇小说你是否全力以赴了,你是否没有放弃。作为作者,我只是想让读者认识到自己不认输的心态和自己的技艺。”

  对于打完的那场“球赛”,叶兆言说,打完也就打完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而言,他真正在意的是他正在写的东西。对于已经写完的东西,其实也就写完了,只能默默为它祝福,希望看它的人能够多一点。对于我而言,正在写的东西最有趣,没有写的东西更能迷惑人。作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就是贪得无厌,他就想多写一点。”

  记者:小说里第二章的开头两部分是对“我”写这部小说状态的描述,我愿意将它想象成您写《很久以来》的真实再现。您也曾说写作对于您而言“就像一个漫长的NBA赛季”,每天早上都会写作,每年都有新的作品问世。

  叶兆言:小说里的“我”确实是我真实写作状态的一种再现。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活得很枯燥的人,也不擅交际。我很羡慕国外的一些大作家成名以后可以不在乎一切,他们可以拒绝很多。在我内心深处,我也想拒绝很多事情,但有时也还是不能免俗地接受采访,这在我是一种尴尬,我内心其实很排斥这个。小说中也描写了这样的细节,“我”的形象和我本人是相符的。

  我现在的状态是勤奋依然,努力是必须的,但产量并没有那么高,上一部长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三年能出一部长篇,七八年能出两个长篇,对我而言就是一件太幸运的事了。但这也是一个事实,只要有可能,我就每天坚持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又能干什么呢?

  记者:第二章第二部分您写到一个读者的提问:你为什么要躲在书斋,回避残酷的社会现实。相信这个提问是您写作真实遇到的提问,我想这样的提问可能源自于您的小说题材看起来大多“在过去”,似乎与当下的生活没有那么切近的关系。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

  叶兆言:小说中“我”调侃了一句:我经常被谴责没出息,躲在书斋里写写秦淮河边的妓女。其实我的小说还真没怎么写过什么秦淮河边的妓女,我倒是写过几篇比较长的散文,谈到了秦淮八艳的意义。秦淮八艳的意义也就是《桃花扇》的意义,我们说这些妓女,说柳如是和李香君,并不是对她们的卖淫有兴趣,要再现她们的生活方式,而是要探讨一个让知识分子会感到尴尬的话题,在亡国的现实面前,她们比我们那些光会说漂亮话的知识分子更有骨气、更讲究“义”。因此,秦淮八艳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沉重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陈寅恪会那么认真地写《柳如是别传》的原因所在。

  至于说我是躲在书斋里,这个我认为,小说就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写出来的,不这样你又怎么写得出来呢?

  熟悉我小说的人,当然知道我有很多小说都是写的现实题材。因此,我没必要去强调自己没有回避现实。有些话多说没有意义,你没有必要像祥林嫂那样喊冤,到处去跟别人解释,说我写现实了,我写了。很可能这只是一种机缘,别人正好看到了你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可能那些作品会有更多人关注。事实上我的小说大约百分之七十写的都是现实生活,只有百分之三十写的是历史,也许恰恰就是这百分之三十被别人注意到了,造成了那样一种既定的印象。因此,当听到这样的提问时,我要做的可能不是反驳和辩解,而是要问问自己,你的现实题材小说是不是写得还不够好。

  《很久以来》后记(节选)

  叶兆言

  1971年盛夏某一天,父母从外面开会回来,神色十分凝重。我们家向来吃饭热闹,那天却一声不吭,就听见碗筷在空气中碰撞,大口大口的咀嚼,气氛让人觉得很奇怪。终于父亲开口,说李香芝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话音刚落,母亲非常紧张,也许怕儿子知道不好,她瞪了父亲一眼。过了一会,父亲忍不住又嘀咕:“没想到真的会被枪毙。”

  李香芝是父母熟人中唯一被枪毙的一位,轰轰烈烈的“文革”中,枪毙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不稀罕,然而,如果这人碰巧是你的熟人,是你身边曾经相处过的某个大活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接下来,他们躲进卧房议论,很显然不想让儿子知道在说什么。作为文艺工作者,我父母的出身和李香芝背景相似,都是1949年前参军,都是文工团员,都是差不多时期参加共产党。他们万分震动极度恐慌,在后来的岁月提到李香芝,忍不住要问一声为什么,都以为很了解她,觉得她比自己更进步更革命,可是突然发现,其实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女人。

  李香芝的故事始终是个谜,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李香芝被枪毙,我已经十四岁。

  大约也是在这段时期,有位靠边站的省委副书记像隐居的陶渊明一样,经常溜达到我们家来借书,借阅世界文学名著,他住的地方不远,一借就是一大包书。每次来都会与父亲说阅读体会,聊聊天,讲讲自己的被隔离审查。说那些年轻的造反派折磨人,一点不比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差劲。有一次说着说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这给我留下了非常奇怪的印象,不明白一把年纪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很快官复原职,平调到外省去当领导。他只是一位副省级干部,还有一位同样靠边站的省长也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家,这省长就是惠浴宇,货真价实的正省级官员,前前后后一共做过十五年省长,江苏历史上最长的一位省领导。他的显著特征是肥胖和声音洪亮,上世纪三十年代,我的姑夫在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与他一起坐过牢,因为这层关系,因为这段革命历史,母亲托他帮忙开后门,为她单位一位工宣队的妻子调动户口。工宣队陈师傅的妻子在安徽插队,想调到南京郊区去当农民。今天说起来根本不是事,那年头却是很大的麻烦,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要说工宣队中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位陈师傅是文学青年,在我父母隔离审查期间曾偷偷地有过关照,因此他们心存感激,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对他妻子的调动十分热心。不仅父母热心,赋闲的惠省长也仗义,一口答应帮忙,喊上了当时靠边在家的省公安厅洪厅长,到我们家来一起商量这件事情。

  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惠省长喜欢爆粗口,领导干部成为老百姓,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在两位下岗官员鼎力帮助下,陈师傅的妻子顺利调到了南京郊区。我重提此事,无非想说明“文革”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走资派必定一直倒霉,知识分子必定被轻视,文化名人都会被别人看不起。事实绝对不是这样,文化大革命是条不断流动的河流,绵延曲折,要拐过无数道弯,每一段河道都不一样,每一段流程都有自己的故事。

  因为家庭关系,在“文革”中,我常常可以听见一些文化名人的消息。1966年8月底,作家老舍投湖自杀,当时我祖父正在家里看马克·吐温的《赤道旅行记》,不知道什么原因,七十二岁的老人会突然要看这个,除了《赤道旅行记》,几乎在同时,他还看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接下来,进入9月份,天气开始凉爽,又开始阅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时候,教育部的造反派贴出了一张四千字大字报,标题是“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说祖父是“横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僵尸”,应该“剁成块,烧成灰,扬入河”。四千字小说只是小短篇,四千字大字报贴墙上,会给人一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感觉。堂哥三午将大字报全文抄下带回家,老爷子看了郁闷很多天,他是个讲究脸面的老人,一肚子不痛快,独自关在房间里,痛苦得不愿意出来见人。

  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悲愤也好,羞愧也好,来个自杀了断,不过是在长长一串被迫害致死的名单上加上自己名字。经历了一个多星期的思想斗争,老爷子让另一位堂哥永和陪他去王府井走走,他们去了中央美院,专门溜进去看大字报,那里的大字报很精彩,配上了绝妙的漫画,收藏到今日都是了不得的文物。稍稍有点名气的画家,谁还能没有这错那错,谁都有些丑行罪行,若没有个七八张大字报检举揭发,你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然后又拐到文化部,仍然到处大字报,是地方便贴满了,干脆搭起长长的芦席棚供人继续张贴。是个官就得让人痛骂,五花八门的古怪罪名琳琅满目,牛鬼蛇神纷纷上榜,妖魔鬼怪统统现形。所有这些都让祖父大开眼界,一直蜗居在家的老爷子不知道外面世界已变成这副腔调,现在目睹了这么多荒诞,看到了那么多闹剧,原本严肃顶真认死理的祖父,立刻顿悟,变得想不幽默都不行,想不开也想开了。什么批斗会,什么抄家游街,要来就尽管来吧。

  我父亲是个右派,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右派,真心认罪,认栽,认倒霉。还有些右派不认邪理,一有风吹草动便跟着蠢蠢欲动,譬如父亲的难兄难弟方之先生,在“文革”初期居然也成了造反派,他想为自己正名,结果被逼得真的玩了一次自杀。又譬如上海的王若望先生搞逆袭,胆大妄为地贴出了大字报,要自己解放自己,活生生把罪名越搞越大。“文革”中很多事千万不能太当真,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所有折腾注定都是让人更吃苦头。“文革”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过去也就过去。记得我在生活的大院里看见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针对走资派,是革命群众对当官的一种强烈反应,可就在同一个位置,同一面墙上,过了没多久,风向转了形势变了,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标题只换了一个字,就是把拉下马的“拉”字,改成了有点拍马屁的“扶”字,两张大字报的作者是同一个年轻人。

  出水才看两腿泥,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年轻人同样也会俗不可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他们敢造反,敢打,敢砸,敢抢,是因为后面有人撑腰。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想打倒谁,不是因为有理想,是意识到这个人可以打倒应该打倒。墙倒众人推,说白了一句话,很多人造反就是趁火打劫,跟着风头起哄,在混水里摸鱼。总会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呼风唤雨,“文革”开始时我还是个孩子,因此免不了会用一种童年的目光来看待,在一个小孩子眼里,年轻人站在时代风头浪尖上,神气十足风光无限,行为浪漫很有诗意,那些被打倒的走资派,被批斗的文化名人,已成为死老虎或者死狗的地富反坏右,一个更比一个弱智,一个更比一个可怜。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现在回过头看,当年的年轻人再神气再风光,再浪漫再有诗意,仔细想想都脱不了幼稚,免不了俗气,都是牵着线的木偶,玩得再好也只是貌似天真而已。

  这部长篇小说接近尾声,读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读了《祭灵耦文》,看到她为那个叫柯庆施的老男人写下那样的文字,看到她准备以身相许,愿意为柯献出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幻想着能与他冥婚,让他们的“灵魂而今如何两情缱绻以胶投漆”,我感到天昏地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差不多有两天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人生难免太多的无法理解,难免太多的不可思议。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也许拖得太久,也许想得太多,在后记里已无话可说。很多朋友问起这小说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究竟想说些什么,它精彩吗,有读者愿意看吗,和以往作品相比有怎样变化,是不是又属于集体怀旧的俗套,所有这些真说不清楚。好在读者明察秋毫,眼睛总是雪亮,恳请大家能有耐心读一读这小说,试玉要烧三日满,它究竟怎么样,想说什么,精彩不精彩,亲爱的读者,盼望你们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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