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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二年》:以同情回望历史是不够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2日14:5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苏 往

  一月底,国际各大风向标奖项悉数露出底牌,连续6年与奥斯卡保持一致的制片人公会奖少见地下了“双黄蛋”,将《地心引力》与《为奴十二年》并列 为年度最佳影片,大大增添了预测的难度。本来念叨了很久特效出众的《地心引力》既不科学也没有幻想,然而,看过了史蒂夫·麦奎因这篇工整到催眠的奥斯卡八 股,阿方索·卡隆那锅心灵鸡汤也显得不那么乏味了。

  可以说,这一回麦奎因为了得到守旧的学院奖青睐,收起了先锋范儿,规规矩矩地拍了主流价值观的历史正剧。然而,透过这层壳儿,他还是他,从处女作《大绝食》(2008年)到《为奴十二年》,每部电影的核心部分都是对暴力的极端化视觉呈现,目标也是一致的:引发同情。

  真实版《汤姆叔叔的小屋》

  电影《为奴十二年》的主角所罗门·诺瑟是一个自由黑人,以拉小提琴为生,家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一家人在纽约下辖的萨拉托加市生活。1841年春 天,两个自称是来自马戏团的白人以请他演奏为由,将他骗至华盛顿。和纽约不同,美国的首府那时是允许蓄奴的。一觉醒来,所罗门已经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奴 隶,被转卖到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棉花种植园,直到12年后,一个好心的加拿大人贝斯为他写信通知北方的老友,所罗门才得到解救。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1853年,所罗门出版了回忆录《为奴十二年》。同年早些时候,斯托夫人出了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题解》,解释了激发她创作小说的素材和线索,其中就有所罗门的经历。所罗门在他的书中还指出,斯托引述让他重获自由的那封信时,拼错了他朋友们的名字。

  的确,《汤姆叔叔的小屋》中,和善的主人陷入经济困境不得不卖掉奴隶,主人公落入残暴的新主人手里,不愿鞭打同胞而被主人厌弃等情节,就像是从 所罗门的回忆录里脱胎出来一样。但是,斯托的小说是1852年3月出版,而所罗门的朋友们那年9月才收到那封信,她不可能真的从中取材。

  后世的研究者们指出,不少《题解》里的书面素材斯托写小说时其实没有读过,她长居与蓄奴州相距不远的辛辛那提市,小说素材大量来自逃亡至此的奴隶口述。当时《汤姆叔叔的小屋》激怒了一些蓄奴制度的维护者,他们指责斯托连棉花种植园都没有去过,对南方的描写是失实的。

  而小说1851年6月开始在《国家时代》杂志上连载时,所罗门还在用另一个名字——普莱特在棉花田里劳作,10年来他没有纸笔,小心地隐藏自己 受过教育的头脑,那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走过了与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似曾相识、将来可以被小说作者说成是创作素材的人生轨迹。这不经意的巧合折射出的历 史真实是:转卖、欺辱奴隶,强迫他们鞭打同胞的情节谈不上什么借鉴,因为在现实中,它们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这些全部财产就是一条毯子、用葫芦盛饭饮水的人,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什么自述身世的机会。所罗门能发声已经很有价值了,他以一颗曾为自由人的 心,在为奴的境遇中观察奴隶制,实属难得。今天,在银幕上,这也是将现代人带入历史的一个好切口,而影片止步于展示残暴与苦难,可惜了一个层次丰富的好蓝 本。

  仅仅以暴力引人同情不是上策

  “他们试图在同情——人类最基本的感情上下功夫,作为制造压力的手段,激起人们痛苦与仇恨的火焰”。这是《大绝食》中撒切尔夫人的画外音,几乎可以套用来解释麦奎因惯用的表现手法:用暴力制造苦难,再以苦难收获同情。

  撒切尔话中的“他们”,指的是在狱中绝食的爱尔兰共和军。历史上,共和军制造了海量爆炸与暗杀,甚至对不同宗教派别的平民下手,却要求政治犯的 待遇。虽然影片也引了撒切尔的话:“根本没有政治谋杀、政治爆炸和政治暴力,只有谋杀犯罪、爆炸犯罪和暴力犯罪”,但这在叙事上只是轻飘飘的遮掩,影片的 立场完全倒向这些囚犯了,用了大量直白的画面表现他们遭遇的暴虐,而共和军出手只有一次,杀的还是一个残暴的狱卒。但是,死于共和军之手数以千计的平民 呢?

  这部片子极致的暴力不是对囚犯的殴打,也不是狱卒被一枪爆头,而是迈克尔·法斯宾德饰演的绝食运动发起人鲍比·桑兹濒死前渐渐停止运转的身体。 而对于没有忘记历史的观者而言,被血淋淋的暴力和人身体的毁坏硬生生砸出来的同情,像是被强力按到河里喝下的水,不仅没解渴,还呛着了。

  2011年的《色忍》里,法斯宾德成了一个封闭自我的纽约客,只能用放纵来解压。现代都市人猎艳那点小事,与暴力何干?而故事的高潮戏与《大绝 食》一样,是主角兄妹俩对自己身体的摧残。妹妹在家割腕见血了,哥哥看上去只是去声色场游荡了一夜,不过挨了小混混几拳,但那股自我毁灭的劲头,和他家浴 室里满地的血一样,带着一种可怖的忧伤。

  《为奴十二年》的高潮同样是暴力,是对女奴帕茜漫长的鞭打。主人埃普斯嫌所罗门打得不够狠,夺过鞭子亲自下手,女孩背上的伤痕像是被铁犁深犁过,每一鞭下去都腾起一团转瞬即逝的血雾。这一幕只是用文字写下来都是有视觉侵略性的。

  政治正确性无虞,也不谈尺度问题,仅仅以暴力引人同情,并不是上策。针对“有些场面过于暴力”的指责,麦奎因解释说,“我相信观众喜爱这部影片 不是因为其中的残忍,那些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讲这话有一层潜意识——别说废奴了,种族隔离都解除半个世纪了,黑人都当总统了,那段历史已有公论,不用 花力气去证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问题就出在这里:麦奎因是画廊里走出来的视觉艺术家,在美学追求上倾向于对一种状态持久的、微观的把握,在宏观上却缺乏掌控。这无关电影的场景 是不是恢弘,而是关系到意识是否到位。如果不多问几个为什么,只凭暴力之下残败的身体本身,能兑换的仅仅是对个体的同情。《为奴十二年》的棉花田和大宅子 拍得宛如会动的油画,但几个主要人物处理得较为粗糙,令人遗憾。

  道德故事反而削弱批判的力量

  “我来问你,在上帝的眼中,黑人和白人有什么分别?”

  “你怎么不问我白人和狒狒有什么分别。我在奥尔良见过一只,和我的黑奴们差不多。”

  电影中贝斯和埃普斯有这样一段取自原著的对话。埃普斯还对贝斯说,黑奴们不是来帮忙的,他们只是“财产”。这点出了现代奴隶制存在的根基:黑奴不被当作人,和养鸡场里的鸡没什么区别,剥夺他们作为人的一切权利自然不是什么罪恶了。可表现这些紧靠几句台词是不够的。

  法斯宾德饰演的埃普斯是主角之外最吃重的角色,也是影片中奴隶制之恶的第一代言人,影片后半程,导演用了很多笔墨表现他对帕茜的迷恋、他妻子的 嫉妒以及他们夫妻俩对帕茜的欺辱。所罗门在回忆录中感叹,“在主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价钱更高、样子更漂亮的动物”;而“太太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帕 茜”,“像逗弄小猫一样逗她玩”。

  影片中有一个埃普斯温和地抱着黑人小女孩的片段。但大部分时候,他成了奥斯卡种子影片里的常客——一个无法自控的神经质,他的妻子则是一个没有 看点的妒妇,仿佛是他们的个性残缺,而不是罪恶的制度让帕茜受苦。主人们一次次欺负帕茜,也只能告诉人们美国南方有一些白人是残暴乖戾的。可是,哪儿没有 个把恶人呢?电影里不是还有威廉·福特这样的好主人吗? 对比之下,电影就更像是一个用绑架案、强暴案和人身伤害案串起来、中庸平淡、溢满了道德评判的老式罪案故事了。

  对比原书,电影对帕茜也有一个很大的改动——虽然先生太太轮番羞辱她,她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还是保持了欢快的个性,直到那次鞭打后才性情大 变,“如果世人的心真能死掉,一颗心会在厄运的无情打击下崩溃、枯萎,那么帕茜的心已经死了”。如果和电影里一样,她早就不想活下去了,那么那顿鞭子在剧 情上的力量也弱了很多。

  有论者将此片与大屠杀题材的经典纪录片《浩劫》(1985年)比对,可见表现现代奴隶制是一件多严肃的事,可以说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这也是八股电影出世的原因之一吧。现代人对过去的错总是怀揣万分小心,而回望历史,尊重与同情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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