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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寸心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2日14: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7 刘习良

  刘习良,195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曾任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副台长,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译有《玉米人》《恶时辰》。

  1980年4月下旬。当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的同窗老友陈光孚建议我和笋季英翻译《玉米人》。那时候,我对米盖尔·安赫尔·阿 斯图里亚斯的创作了解甚少。只知道他的《总统先生》被称作“政治小说”,《玉米人》被称作“社会小说”。6月上旬,我拿到原著,读了开头几页(描写加斯巴 尔·伊龙似梦非梦、亦梦亦觉那一场),竟然不知所云。硬着头皮读下去,书中出现了一些故事情节,能够读懂了。试译了两三页,实感力不胜任。犹豫了4个月之 久,到10月上旬方才勉强答应下来。不料,这颗“苦果”我们竟啃了几个春秋。

  1979年,我被任命为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拉美部副主任;1982年,又被任命为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副台长。笋季英在中共中央联络部工作,经常陪同 来华访问的拉美外宾到国内四处访问。对我们来说,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纯属业余爱好。因此,可以利用的时间只有清晨、夜晚以及节假日。屈指算来,至少花费了两 三年的时间才算完成翻译。

  翻译《玉米人》之前,我们已经合作翻译过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恶时辰》以及几篇短篇小说,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费劲。我们一起研究过这是为什么,结论是:翻译《玉米人》我们有四方面的不足。

  首先是不熟悉作品中描写的危地马拉印第安人的生活细节,特别是他们的思维方式。书中大量出现的饮食服饰、宗教典仪、民风民俗等都具有浓厚的民族 色彩,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带有强烈的地方特色,表达这类事物的名词都成为大大小小的“拦路虎”。其次是不大了解超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和写作 技巧。那些神奇怪异、亦真亦幻的场面和半醒半睡的状态,既难理解,更难表达。第三是对阿斯图里亚斯的创作道路,尤其是《玉米人》的创作意图,缺乏基本知 识,难以自觉地把握和传递作品的气韵和特色。最后是我们的汉语修养远远不足以传递这位具有世界声誉的大作家丰富多彩的语言。作者对山林大火的威势、夜行山 路的恐怖、野宴的热闹、市廛的繁华等场景做了细腻入微的描绘,使用了大量方言土语,创造了许多新奇的比喻,加上巫师的咒语、疯子的胡话、江湖医生的信口开 河、豁嘴儿人的口齿不清,都要求译者掌握广泛的语言知识。

  “病因”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对症下药”了。一般地了解拉美印第安人的历史和现状,并非难事。只要查阅书架上存放的有关研究印第安人的中外文书 籍、杂志就可以了。另外,我曾经做过七八年的口译工作,和外宾闲聊时,听到不少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但是,直接调查以便掌握第一手材料,实际上是做不到 的。所幸的是1985年笔者有机会随同中国广播电视代表团访问墨西哥。在参观人类学博物馆时,看到一幅巨大的壁画。占踞画面中央的是一棵茁壮的玉米秆,根 部牢牢地扎在地下,下面横卧着一个印第安人。这幅画形象地告诉人们印第安人对“玉米”和“人”的关系的认知。他们认为“玉米”和“人”之间存在着血肉相连 的关系:人靠食用玉米维持生存,死后化作养育玉米的肥料。如此循环往复,维持着印第安人的繁衍。代表团还游览了著名的印第安人遗址——奇琴伊察。导游领着 我们参观了建筑完美的金字塔、精美的石雕和各种器物。还详细地介绍了印第安人对天神羽蛇的虔诚崇拜以及由此产生的独特的生死观。这些间接的调查总算帮助我 们迈过了一道门槛,对印第安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有了一定的感性认识。

  我们不是外国文学的研究者,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钻研国外流行的各种文学流派。只是为了翻译《玉米人》,才阅读了少量介绍超现实主义的文章, 获得一些粗浅的认识。从中得到的好处不过是不再为阿斯图里亚斯的创作手法(不同于我们比较熟悉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感到惊奇而已。魔幻现实主义是拉美文学 主要流派,也是我国拉美文学研究人员的热门话题,报刊上发表了相当数量的论文。阅读这些论文,加上青少年时期阅读过《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等古典 小说,觉得魔幻现实主义还是不难理解的。结合翻译《玉米人》的体会,我也在翻译后大胆提出了对魔幻现实主义内涵的表述。

  1983年6月,我们翻译了两篇国外文学评论家撰写的论述阿斯图里亚斯作品的论文。一篇是危地马拉学者劳尔·列瓦的《阿斯图里亚斯的几部主要小 说》;另一篇是墨西哥学者阿赖德·弗帕的《阿斯图里亚斯作品中的现实和非现实》。翻译这两篇论文令我们受益匪浅。主要收获是对阿斯图里亚斯的生平、创作道 路、创作意图、语言风格以及美学追求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在做好“外围”努力的同时,我们一刻没有放松翻译《玉米人》这一“核心业务”。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专门研究过翻译理论,特别是文学翻译理论。翻译 西语文学作品,只能靠“笨功夫”。第一步是“粗译”,就是以比较快的速度尽量准确地完成初稿。第二步是“细加工”,就是对初稿动“大手术”,这个步骤花费 的时间最多。在“把文学翻译视为翻译文学”的理念指导下,尽量用纯正自然的汉语修改初稿中屡屡出现的西化句子。第三步是“再加工”,对抄清后的二稿加工润 色,重点在于求得译文通篇风格的统一。第四步是通读,自己读,有时也请“第一读者”读。在通读的基础上对三稿做适当修改。最后一步是阅读清样,只改动那些 非改不可的地方。对这套做法,我们曾戏称为“死中求活”,或者说得好听一点,是“以勤补拙”吧。就这样,1985年8月终于五易其稿,交出了全书译文和前 言、附录。

  翻译需不需要查字典?这似乎是个不言自明的事情。但是,的确有人说我:“你搞翻译,全靠字典。”虽然在北京外语学院本科学习了4年,又在高级翻 译班进修了两年半,我还得承认,能够比较熟练运用的语汇仍然有限,不靠字典还真不行。但是,“全靠字典”也不能解决所有难题。阿斯图里亚斯在《玉米人》中 使用了大量的危地马拉特有的方言、俚语。按照字典的释义,有些词在原著的上下文中根本不通,或者干脆没有收入。然而幸运再次眷顾我们。1984年,笋季英 接待了一位危地马拉来访者,借着访问的空闲时间向他提出了一二百个语言问题。对方热情地一一作答,有些问题甚至引得他哈哈大笑。据来宾说,除了像他那样土 生土长的危地马拉人之外,其他拉美国家的人恐怕也弄不懂那些方言俚语。

  我自从1953年秋季进入外语学院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60年。其中,绝大部分时间没有离开翻译工作,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从事中译西的工 作。中年以后,才开始西译中工作。我对翻译的理解,简单地说,是把用一种语言形式表达的思想内容准确无误地——理想的目标是“完美无缺地”——用另一种语 言表达出来。在内容上,译文对原文具有绝对的依附性,这就决定了翻译本质上是一项被动性工作。在形式上,译者则应充分发挥译入语的优势,恰如其分地运用创 造力,尽量完好地传递原文的风貌。因此,翻译的过程也就是译者凭借主观条件(主要是知识修养和语言功底)不断摆脱被动性、发挥主动性的过程。

  以切身感受而言,我一直觉得翻译是个“苦差事”,“苦”就苦在译者非常被动。郭沫若先生是翻译大家,他在《谈文学翻译工作》中指出:“翻译是一 种创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还可能超过创作。”因为“创作要有生活体验,翻译却要体验别人所体验的生活”。翻译又是一件“乐事”。严复先生对 翻译的“苦”“乐”有过绝妙的表述。遇到难解之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经过反复推敲,多方查询,前后对照,突然“心悟神解,振笔而书”,喜悦之情油 然而生,可谓其乐无穷!这些都是翻译先辈们的至理名言,我们一直铭记在心。

  我们的志愿就是力争永远做一名合格的翻译。

  译文

  塞昆迪诺·穆苏斯少尉头发蓬乱,脸色发青, 好像绿色的西红柿。身上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汗臭。他头戴一顶炭火盆似的草帽。上身穿着衬衣,外面披了一件用面口袋做的外套,口袋上的商标缝在腋下,已经 磨得模糊不清了。下面是皮护腿,马刺松松垮垮地挂在马靴上。脚后跟上长满鱼鳞皴。他紧催胯下的小马,沿着崎岖的山路,不前不后地尾随着骑警队长查洛·戈多 伊上校,不时地斜视一眼,窥测上校的脸色。查洛·戈多伊上校火气挺大。上帝保佑,千万别惹着他。

  是啊,巡逻队落在后面,谁知道哪年哪月到哪一站才能赶上来。为了这事,队长十分恼火,憋了一肚子气。 

  少尉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一连几个小时一声 也不敢吭。两个人沿着一条怪石嶙峋、僻静荒凉的山路朝山顶攀登。马匹累得呼呼喘气,愈走愈没劲。漆黑的夜色中,骑手啥也瞧不见,心情十分烦躁。有几回,少 尉策马赶上队长,斜瞟他一眼。一看队长的脸拉得长长的,赶快勒住马,退了下来。

  走着走着,少尉的马一溜小跑,和队长走了个并排。得,等着挨呲儿吧。戈多伊上校发觉有人追上来,扭过头去,两只螃蟹眼直冒火星,当即破口大骂。少尉使劲勒住坐骑,屁股一扭,用脚尖紧紧踩住马镫。

  “嚯……勒着点儿!听见响动,我寻思着是巡 逻队赶上来了。敢情是你!你也不让马喘口气儿?这帮家伙,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上来?八成一路上光顾着吃吃喝喝、游山逛水了。走不了几步就下马, 什么肚带松啦,听见怪声啦,把耳朵贴在地上找我们啦。压根儿没打算放开马紧跑几步。我算计着,他们当中有人会说:‘快点吧!头儿在前面哪!’那还得赶上他 们没到村里偷鸡摸狗去。等一进村,老娘儿们啊,老母鸡啊,全得倒霉。这帮小子啥也不顾,光想取乐。什么好吃、哪个娘儿们标致,碰上他们全得遭殃。等玩够 了,又该说啦:‘快滚吧,冒失鬼、懒虫、浑蛋。’准是这么回事。这回他们可上当了。我故意安排下人,看看他们抢了啥东西,谁是领头的。哼,这帮畜生!我这 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可像乌龟一样地爬。哟,这是什么?红得跟血一样,真漂亮。是什么?我的妈呀。什么玩意儿?”

  少尉没有答腔。心里想,上校像山羊撞头似的呜哩哇啦喊叫一顿,大概以为他全听明白了。他把尖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不是喘气,二不是累得咽唾沫,而是心里有点害怕。他骑的那匹马呼呼地喘气,挺着脖子,马鬃好似一把钢锯。

  夜色昏暗,山峦仿佛不停地上升。骑手的眼睛 好像蒙上一层阴翳,怪不舒服的。潮湿的夜幕从喧闹的天空上垂挂下来。夜空下,山峰耸立,宛如一把木梳。马蹄叩打在山沟的青石上发出嗒嗒的钢音,好似敲打白 镴器皿的铿锵声。在干枯的枝权和蛛网间,在坚硬的骷髅和被蚂蚁蛀空的枯树间,在被云雾般的飞虫包围的木棉树间,似橡胶一样柔软的萤火虫灵巧地上下飞舞。灰 羽毛的小鸟张开小嘴,露出蓖齿般的碎牙,咕咕地叫个不停……天蓝色羽毛的小鸟儿蜷曲在翅膀下面酣睡着。还有些小鸟啁啾鸣啭,给沉寂的山谷增添几分生气。

  ——刘习良、笋季英译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玉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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