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世界》：爱德华·P.琼斯的“曼德拉精神”

　　在以往的阅读中，我好像更加关注的是叙述技巧，对精神的关注似乎总是排在叙述技巧的后面，甚至许多时候被遗憾地忽略。这样的阅读习惯，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没有意识，即使有了意识，也不强烈，接下来在阅读中，还是会下意识地去触摸“技巧”，忘了“精神的抵达”。但是爱德华·P。琼斯的《已知的世界》却让我颠覆了过往的阅读习惯，而令我更加醒悟的“助燃剂”则是曼德拉。

　　2013年的岁末，南非老人纳尔逊·曼德拉去世，令世界为之悲伤、动容，他的博大、包容、坚强、毅力等等高贵精神，使得世界不同种族和持不同政治立场的人，都表达了衷心的哀悼和发自内心的敬仰。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反复播放的历史镜头中，曼德拉在1964年被判终身监禁时在法庭上发表的长达4个小时的声明中所阐述的“……我为反对白人种族统治进行斗争，我也为反对黑人专治而斗争，我怀有建立一个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美好理想……”时，我立刻想到了放在书桌旁的爱德华·P。琼斯的《已知的世界》。

　　去年夏天，美国爱荷华大学写作营的一位作家来津座谈时，我还跟他提到了正在阅读之中的《已知的世界》，当时他很兴奋，说他和爱德华·P。琼斯住得很近，应该算作邻居了。从那位美国作家的目光中，我读出爱德华·P。琼斯在美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作家。如此来自“个人经验”的目光，应该比“官方口吻”和“书籍推销商的嘴巴”更具有真实性、可爱性和可靠性。

　　应该承认，在阅读《已知的世界》之初，我倒是关注到了这部书的主题——讲述了一个黑人奴隶主令人惊诧的一生。作为非洲黑人后裔的爱德华·P。琼斯，以这样的身份来抒写一部揭露黑人种植园主的小说，已能说明作家思想的深远和勇敢非凡的精神。

　　坦白地讲，刚开始阅读《已知的世界》时，我还是“熟门熟路”地去关注作家的叙述才华。不能否认，这是一部叙述大气、语言沉静的长篇小说范本，就拿小说的开头来说吧，阅读的瞬间就能被带入到一种情境之中：“主人去世的那天傍晚，摩西让其他年轻人——他老婆也在其中——先收了工，拖着又饥又累的身体返回他们的棚屋，然后他自己又干了一阵儿……骡子颤抖着身体，渴望回家去歇息。摩西闭上双眼，弯下身，捏了一撮土，未加思索地便嚼了起来，好像那本来就是一小块玉米饼子。”

　　《已知的世界》自2003年出版后，在美国荣获了众多的奖项，普利策小说奖、图书批评家协会奖等，并且第二次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并被评论界认为是一部史诗巨作。这部巨作具有庞大的体量，开端却从一个窄小的“切口”进入，这个“切口”如此之小，令人担心后面的叙事将无法承受作品的思想重力。但琼斯是有把握的，他在后面平静叙述的进程中，不断以这个窄小的切口为着力点，巧妙地从内部扩大、填充，尽管小说人物众多，每个人物似乎都可以另写一部小说，但小说的整体性始终是完整、真切的，没有丝毫的挪移和改变。在小说结尾处，琼斯又重新回到窄小的切口处：“她一直做饭给摩西吃，直到最后。后来，即使摩西已经死了，塞莱斯特在每天睡下之前，仍然会禁不住念叨一回，既像是对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说：‘不知道摩西吃饭没有呀’。”

　　巨作的开端总是细小的、轻轻的，不会一惊一乍，不会慷慨激昂，更不会“洒狗血”。《复活》的开头，描述的是小草在春天里的复苏；《红与黑》讲述的是维立叶尔小城的风景。同样，巨作的结尾，看上去也总是显得有些“局促狭小”。《复活》回到了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的夜晚；《红与黑》也是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德·瑞娜夫人在于连死后三天，抱吻着她的儿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已知的世界》出版至今不过10年，如此“草率”地被认为是一部巨作，感觉有些仓促和急迫，但耐心端详，以它的叙述才华来看，这种说法并不过誉。当然，小说还有其他值得盛赞的叙述才华，不妨再多说一句：譬如美国黑人口语的娴熟应用；譬如过去将来时、过去将来完成时的交叉使用；譬如对暗喻、反讽、象征、幻想等叙述手段的不动声色的运用等等。

　　当然，对巨作最重要的衡量标准，还在于精神的质地和思想的光辉。

　　世纪伟人曼德拉超然的高贵精神，让我马上联想到了《已知的世界》，让我开始重新回味《已知的世界》的精神内核，也开始特别注意爱德华·P。琼斯的思想表达。如此的反复咀嚼，令我欣喜不已。

　　在19世纪的美国南北战争之前，那里不仅有白人种植园主，还有黑人种植园主。这样的事实是真实存在的，但现在听来，却又是难以置信。在《已知的世界》中，爱德华·P。琼斯“逆向思维”，没有惯常地讲述白人如何压榨黑人的故事，抛开了《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文学视角，而是讲述了黑人如何折磨、剥削黑人，描绘了一个黑人种植园主错综复杂的一生，甚至描述了在人性的残酷方面，黑人种植园主丝毫不逊色于白人种植园主。这似乎也证实了曼德拉的远见卓识——“不仅要反抗白人种族统治，也要反对黑人专治”。

　　只要是人，不论何种种族、何种肤色，总会有丑恶的一面。《已知的世界》讲述了一个叫亨利的黑人从奴隶到自由民、再到种植园主的过程，但我认为这部叙事脉络众多的小说的真正的主角，其实不是亨利，而是亨利种植园中的黑人监工头摩西。摩西是亨利成为种植园主后购买的第一个黑人奴隶，摩西在短暂的迷茫之后，很快充当起了亨利最得力的帮手，他对黑人同胞极为冷酷，尤其是在亨利死后，他开始了密谋和妄想，施展了全身解数，很快和女主人发生关系，自此走上了一条险恶之路，梦想通过与女主人的结合成为自由民，再成为种植园主。为了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摩西的内心变得越来越阴暗，手段越来越残忍，对待黑人奴隶也越发凶狠，乃至最后赶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我不敢断言爱德华·P。琼斯在写作《已知的世界》时是否受到了“曼德拉精神”的影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的内心世界是相通的；曼德拉用政治家的思想，站在了人类精神的更高层面，呼唤人们认识自我，实现人类的真正平等，用“当我走出囚室迈向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还在狱中”的精神，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而爱德华·P。琼斯，则用文学作品，用鲜活的小说人物，用“这一个”摩西，去表达了他同样的思想和精神。

　　还要特别强调的是，《已知的世界》并非只是抨击黑人种植园主，也有对白人种植园主的精神揭露，作家并没有简单地用猎奇的视角去营造作品的轰动，而是站在人类的精神高度，不在肤色对立、种族对立的问题上“纠缠”，而是去思考美国南方蓄奴制产生的历史原因，思考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的人性之中的复杂。

　　罗兰·巴特曾经说过，从人的身上读出书来。阅读《已知的世界》，则“从书中读出人来”。

　　一部令人铭记的文学作品，或者说一部经典巨作，应该是独到的叙述才华和高远的精神思想相结合的，惟有如此，才能给人以心灵震撼和精神启迪，二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