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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然:丝绸里的千年光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09:1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毕 然

  当一具木乃伊身上包裹着华美丝绸,像一道光照亮了昏暗的墓室。那鲜美的纹样越过千年的光阴依然散发着柔美的气息,飞凤呼之欲出,宝相花铺缀。这些原本充满死亡气息的古墓因为这些丝绸上飘飘欲飞的仙草、群猴对戏而生动,幽暗的墓穴为之点亮。生与死的距离,被这一匹华美的丝绸相隔着,欲说还休。

  围绕着一缕丝的故事竟然造就了一条丝绸铺就的路。当丝绸作为汉文化的象征进入西域的时候,曾被一些抵御汉文化的保守派拒之门外。理由是丝绸很滑很美,可是不经受用,既挡不了风沙也遮不了风雪,不如裘皮软和保暖;丝绸很轻很亮,可是不够结实,飞奔马上的牧草生活,不堪一击的丝绸怎能经得起如此彪悍狂放的大幅动作?

  可是汉地的丝绸依然是无法阻挡地进入了西域,并被当成珍品传入了波斯、罗马、埃及等地。女人是无法拒绝丝绸的诱惑的,当她们披上那美轮美奂、轻薄如云的丝绸之后,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巧起来,嗓音不由得柔美起来,目光也变得如水般魅惑。当穿上了丝绸的女人再也无法舍弃丝绸的时候,她们把这种情绪骄傲地蔓延着,并将自己被丝绸包裹的模样展示给男人的时候,女人的欲望使得丝绸成为了男人的战利品。

  神奇瑰丽的汉家丝绸在西域成为了求之若渴的宝物,西方国家对丝绸的需求源源不断地涌向汉王朝,让汉家皇帝又惊又喜。于是丝绸生产形成了官营手工业、城镇私营手工作坊和乡村家庭副业三种形式并存的生产结构,一家一户的“男耕女织”成了中国蚕桑丝织生产的主要形式,丝绸成为国家重要的经济支柱。皇帝奖赏臣民也多用丝绸锦绣,内外贸易则将丝绸作为货币使用,国家税收财政更依赖于丝绸的征收。到东汉章帝时,已明确规定:吴地谷贵,以布帛代替租税。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国君因为贪恋丝绸,屡截汉使,最终导致杀身之祸,月黑风高夜,一把因丝绸引出仇恨的匕首,刺进贪欲的心脏。而远在罗马的国君穿上这件由丝绸做的衣裳去剧院看戏,竟然引起了整个罗马城的轰动,被称为“风华绝代”。罗马学者将出产丝绸的中国称为“丝国”,并将在桑叶上吐丝的蚕视作神物。埃及女王对丝绸的渴恋,促成了一支支商队,向东行进,从非洲通往亚洲,蜿蜒地走出了一条丝绸之路。

  丝在新石器时代的长江、黄河流域就已经出现了,古老的华夏民族将在桑树上一只小虫吐的丝制成了轻柔华美的衣裳,并在传说中形成了独特而优雅的丝国气息。当西域的于阗国王青睐于中原的丝绸,以和亲的名义向中原王朝求娶汉家公主,中原王朝很痛快地答应了。在公主临行前,于阗国的迎亲使臣悄悄告诉了公主国王急欲得到蚕丝技术的事。当时中原王朝禁止对外输出蚕丝技术,只作为商品与国外交易或作为赠品用于外交,所以蚕桑种子是被严密监控的。这位公主冒着违反戒律的惩罚,运用自己的智谋获取了那些珍贵的蚕桑种子。在出行的当日,公主将蚕茧藏在自己的帽子里,过边关时守边军卒不敢搜查公主的帽子,就这样公主便将蚕茧带到了西域的于阗国。第二年于阗国便广植桑树,开始养蚕抽丝织绸。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这个传说,他从尼泊尔、印度取经返回中原时,曾经在和田绿洲生活过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对这片绿洲上的民间传说饶有兴趣,正是那些离奇、玄妙甚至不可思议的故事构成了古代和田的历史。而在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在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丹丹乌里克佛寺遗址上,发现了一幅《传丝公主》的木版画,于阗人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公主,将她美丽的模样永远地刻画在了壁画上。据我国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和日本西域学家羽溪了谛考证,首位远嫁于阗的汉家公主是东汉末年刘氏王室之女。这可以证明汉代时和田一带就已经广植桑树了。其实桑树是西域的古老树种,只是有桑无蚕、没有蚕丝业而未被记载。

  考古学家曾在洛浦县阿克斯皮力古城附近采集到约5.2厘米的红陶蚕雕残片,在民丰县尼雅遗址采集到白色质地的破口蚕茧,据考古推测这可能是当时蚕茧被人们视为崇拜物的标记。

  山普鲁古墓葬群位于和田洛浦县城西约11公里的台地上,可是当我来到这里,除了几个土堆,几乎是一眼荒寂,与路上笔直的青杨夹道、田野葱茏、农家悠闲的地界相比,这里恍如隔世。而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却埋藏着古人惊世的秘密,这里出土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美的丝绸织品,考古学家从这里揣度着古人在这片土地上的痕迹。

  这些丝锦虽然大多已经破损不堪,然而在岁月的侵蚀下依然可以看出当年的美丽,各色纹样、不同花色以及精湛的织工,哪一样都凝聚着织工们的智慧和汗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赞美丝绸织品为“天上取样人间织”。

  古代的丝绸令人浮想联翩,那个令人揣度不已的丝绸之路曾经是以怎样的盛况穿过西域?而当下的维吾尔族老乡依然在使用着一种古老的手工丝质品——艾德莱斯绸。

  在吉亚乡,我走进当下和田人的生活场景。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织艾德莱斯绸,他们手工自织的历史据说已有1000多年。73岁的买土·努热长须银白、神情安详,摇着一个硕大的木制车轮般的纺车,时间就是这样从清晨摇到黄昏,他就是如此由一个少年摇到暮年。身旁敞开的麻袋里盛放着一粒粒晶莹如雪的蚕茧,如同被阳光和雪水拣选过的玉石。老伴巴依木罕头上包裹着巴旦木花围巾,坐在一个破损斑驳的高台上,炉膛里火苗正旺,一口大锅里煮着雪白的蚕茧。一个下端残缺的葫芦矗立在高台之上,和老妇形成苍凉隔世之感。

  艾德莱斯绸究竟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土尼莎用带着异域音调的汉语说:“木头织。”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木头的织机,没有见到柔软晶亮的丝线缠绕在粗糙的木头上的情景,是不能理解此话的含义的。

  当我走进艾德莱斯织造车间,确切地说,是一个简陋的手工作坊,茶碗口粗的原木横竖交错,搭构出织机的主要框架,原木朴拙带有明显的斧斫痕迹,织机上方装有条形踏板,在另一端略高处挂着蓝红白相间的丝团,像个悬在半空中的大枣。经线平整柔韧地铺抻在架上,尾部插着几根细木条,用于调整松紧高低。

  织机发出“哗嚓、哗嚓”的声响,这是艾德莱斯即将诞生的梵音。两三位年长的维吾尔族手工艺人,神情宁和而虔诚地操作着手中的活计,双脚轮换着踏起织机下的板块,牵连丝线的牛角梭光滑无比,在一双双粗糙的手的传递下,准确地穿过细细密密的丝。奇异华丽的图形在经线和纬线的交织中慢慢凸现,美丽的霓裳是用木头织就的,就如同鲜活的孩子由饱经沧桑的父母精心侍弄才能健康成长。

  木制的窗棂微敞,一道光从菱形的条块中穿过织架上的丝线,艾德莱斯闪着喜悦的莹光。年幼的孩子偎在白胡子爷爷的身边,静静地看着经线纬线的交织、手的起落、丝的形成,听着织机的欢唱。

  屋子里那架木头的纺纱机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简朴的样子与在楼兰出土的纺织机很相似,当那一缕纱柔韧地缠绕在织机上,幸福快乐在丝线中延伸。古墓葬中出土的那些颜色鲜艳、种类繁多的毛丝织品,可以看出那个时期的人们对服饰的审美似乎与艾迪莱斯绸有着相似而隐秘的联系。艾德莱斯的图案几乎都带有一丝微微的颤动和眩晕之感,据说是古代的维吾尔人信奉萨满教崇拜树神、水神的宗教意识的反映。且看那些漂浮舞动、虚缈的水波漾影,随着少女的步履一起一伏,好似一波春水,搅扰得心湖荡漾。

  如果称之为火焰也一点不过,起伏的火苗就势连成一片,金黄色成为烈焰中的点睛之笔。这样艳丽炽烈的丝绸是火的旗帜,包裹着怎样的身体和灵魂?那些长在新疆大地开了又谢了的花儿,巴旦木花、石榴花、葡萄藤蔓、杏花、玫瑰花,它们永不凋落的花冠衬托着一朵又一朵的“古丽”长大、圆熟,幸福地开出了自己的花儿,那些丰美、饱满的果实永远地结满在艾德莱斯绸上。艾德莱斯的裙幅上还坠满了热瓦普琴弦和独塔尔的音符,在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仙乐中,在麦西来甫的激越中,离不开艾德莱斯绸的舒展和美丽,艾德莱斯把欢乐织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我不由得再贴近这些美妙的丝线,这些漾动的琴弦,这些包含着热情的艾德莱斯绸。不知道在这短暂的停留中,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它的全部,是否能看清由丝绸铺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丝好像一条隐秘的纽带,将古与今的一切贯通起来。虽然里面很多的细节已经被遗失或忽略了,可是当找到根脉的人渴望回归的时候,为那曾经的破碎要重新织就一种崭新的生活。双手拂过柔软的绸面,这起伏的丝绸上印满了期待,流淌着一条绚丽旖旎的七彩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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