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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杯中往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07日10:42 来源:河北日报 从维熙(北京)

  岁末整理酒柜时,从犄角里翻出来两坛“杏花村”的陈年“汾酒”。仔细回忆,它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前辈作家马烽的爱人——段杏绵同志送来的。在浓浓的酒香之中,回忆起流逝岁月中的冷暖人生。在我与“汾酒”的情缘中,铭刻着命运的欢乐与忧伤。

  当年,我与北京很多命运相连的人们,一块到山西,在砖窑烧砖、煤矿挖煤、化工厂冶炼之时,我驱散愁楚和驱赶严寒的唯一法宝,就是以劣质白酒自暖心扉。1976年春天,山西作协的胡正、段杏绵、李国涛等文坛友人,知道我流放山西之后,想办法把我从劳改单位要了出来,安排我到临汾文联工作。迎接我这个苦海泅渡之人“上岸”的“尤物”,还是山西老酒。第一次与临汾文联主席郑怀礼见面时,他是用一瓶“汾酒”和一瓶“竹叶青”,在临汾宾馆为我接风洗尘的。

  当时,郑老举着酒杯对我说:“祝贺你‘上岸’了,今天咱们畅饮一回,不知你爱喝哪一种酒?”

  我回答:“我在劳改煤矿改造时,因为在井下挖煤阴冷潮湿,为了驱寒,常喝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

  “那是酒精勾兑出来的,喝了有害身心。”他说。

  “人在难处,就没法讲究科学了。”我坦诚地自白。

  郑老沉默了许久,突然把我结满老趼的手掌,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同时,抚摸着我五指上刀锋般锐利的趼子,饱含深情地对我说:“天道失公,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罪。今天你多喝几杯,驱赶一下过去的苦寒吧。我读过你年轻时写下的文字,知道你和刘绍棠,既是文友又是酒友,两个人都能喝善饮,今天你就放开酒量,喝喝咱们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吧!我一直爱喝‘竹叶青’,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那天,我当真喝得有些微醉了。这是为我第一次喝到真正的美酒而醉,更为人间的真情而醉。

  两年多过去了,1978年底,一纸“改正”我错划“右派”的通知书,从北京飞到临汾。郑老为了庆祝我厄运到头,在我登上回北京列车的头天晚上,再次以酒为我送行。那天,老人情绪更为激动,至今我还记得他的祝酒词。他说:“祝贺你从小小的汾河,回归到文坛大海里去!希望你别忘记山西,别忘记汾河,别忘记为你文学创作灵感助兴的汾酒。为了这一点,我给你准备了几瓶汾酒,你带到北京去,当做是你我相逢一场的临别纪念吧。”

  说着,老人递给我一个包包,我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打开包包一看,里边有五瓶汾酒。老人非常细心,酒瓶之间还塞进了棉花,怕我在火车上不小心碰碎了玻璃酒瓶,让他的一片爱心付诸东流。

  由于我生命年轮中,留下了上述令我难忘的真情往事,山西的山,山西的水,连同这块沃土上孕育出来的美酒,都成为我回京之后的依恋和向往。1982年春,郑老打电话给我,要我带几个文友到临汾为文学青年谈谈写作问题时,我约上友人林斤澜、刘绍棠、邓友梅、刘心武,立刻赶赴山西临汾。当天,郑老以酒欢宴我们,摆在餐桌上的,还是“汾酒”和“竹叶青”。

  说来也巧,杏花村汾酒厂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到了临汾,转托山西作协邀请我们顺便访问汾酒酒厂。我们几个人中有三个是“酒痴”,于是,便从临汾经太原,到了汾阳的“酒泉之乡”——杏花村。

  当时,正是桃李盛开之时,酒乡那片杏树林,扬花似雪。走进酒厂招待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牧童骑在牛背上的雕像。虽然唐代杜牧写下《清明》诗章中的“杏花村”,是否是山西汾阳的“杏花村”,文史学家一直难以界定,但仍然让我沉迷于《清明》的意境之中。是天意,还是巧合?此时天上的云,又送来一片迷离的细雨,让人们文心已然陶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种诗章,早在童年时,已融入年轻的血液,成为中国文人梦中的相思。特别是我,在山西的两次命运转折,都与“杏花村”酿造出的“汾酒”,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自然对牛背上的牧童以及破天而落的迷离雨丝,萌生了梦幻般的诗情。

  有一个令人惊魂的细节,我至今没有忘怀:那天,我和林斤澜、刘绍棠与当时酒厂厂长,用山西人用的瓷碗畅饮。此情此景,至今让我心跳。

  人是有情物,酒也是有情物;两情结合,点燃了我文学生命的再生。每到辞旧迎新之际,我都会想起给自己雪中送炭的许多好人,尤其是把我从苦海中打捞出来、扶我重新登上文学码头的那些极具人文良知的山西文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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