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锋：田螺的故事

　　小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去水田里捉田螺。其实，田螺是根本用不着“捉”的，它总是默默地背着一个黑色的硬壳，一声不响地窝在水田的某个角落，即使你拖泥带水地从它身边走过，即使你踩到它，它们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被人发现了，捉到了，它就心甘情愿地任人摆布，管你是卷在裤卷里，还是放在竹篓里，还是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就这么一包，它们都绝不会跑，也不会死。回到家，随便往什么桶啊盆啊的一倒，保准一个不少。加点水，不一会儿它们都会自顾自调整好姿势，先是怯生生地从自带的铠甲里探出头来，然后慢吞吞地活动开自己的触角，很快就会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有时候多养几天，没准还能产下几个小田螺来！

　　田螺的逆来顺受和乐不思蜀，让我们那一帮从小就有革命情结、崇拜英雄的小伙伴们很是瞧不起，觉得它太窝囊、太没有骨气了！就这一点，田螺和它在水田里的邻居简直没法比。想想捉青蛙多费劲呢，不仅要求着大人用毛竹和纱线做一副钓竿，还得先逮个小昆虫做诱饵，钓的时候还必须不时把诱饵在青蛙面前晃来晃去，晃得胳膊酸疼，它们还未必上钩。还有泥鳅和黄鳝，又狡猾又敏捷，还会遁地，一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在水田里赤手空拳还真不是它们的对手。最厉害的是水蛇，我的好几个小伙伴明知它们咬人不疼也没毒，但从来都避之唯恐不及。青蛙、泥鳅、黄鳝和水蛇经常会让小伙伴们很没面子，我的一个好朋友为了抓一条泥鳅在田里和它愣是纠缠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泥鳅没逮到，弄得自己满身满脸都是泥，狼狈不堪。但我们还就是享受这个过程，与它们斗，其乐无穷。田螺就不可能给我们带来这种乐趣了。所以，我们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田螺。

　　我们瞧不起田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听大人讲，青蛙是益虫，会吃害虫的，水蛇会抓老鼠，泥鳅黄鳝呢，会帮助松土，但从来没有听说关于田螺有什么用处。是啊，它就那么没出息地待在那里，能有什么用呢？于是我们捉它们捉得满不在乎，吃它们吃得更是心安理得。紫苏叶作佐料烧出来的田螺汤是公认的美味，但很少人会对田螺心存感激，兴许也有这个原因吧。反正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田螺的印象总归是不太好，直到我听到了一个关于田螺姑娘的故事。

　　那应该是一个仲夏的傍晚，我们一家人刚刚享用过一顿丰盛的晚餐，主菜就是田螺汤。每次妈都会让我收拾好餐桌上的田螺壳，倒到屋后的菜园子里——在我的老家，田螺壳是很好的肥料。在收拾餐桌时，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个平常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大田螺，它的个头之大，比起爷爷喝酒的酒杯毫不逊色。这个发现让我喜出望外，我顾不得收拾，拿着这个特大号田螺壳就去院子里给大人们看。大人们都在乘凉，他们看到我手舞足蹈地表达着自己的惊喜，都一齐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奶奶问我，你是要娶这个田螺当老婆吗？我大惑不解，田螺怎么当老婆呢？于是她慢慢给我讲起了这个田螺姑娘的故事，伴着阵阵蝉鸣，伴着满天星光。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小伙子，他和其他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勤劳、善良、勇敢，而且单身。在一次劳作中，他从干涸的田地里捡到一个大田螺，带回家养在水缸里，一直养了好几年，细心照料。有一天，小伙子从田地里干完活回家，却意外地发现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于是他决心一探究竟。那天，他假装出去干活，实际上却躲进家门外偷看屋里的动静。这回他终于发现，他养的那个大田螺里竟然钻出了一位姑娘在给他做饭。姑娘美若天仙。小伙子动了心，趁姑娘不备拿走了水缸里的田螺壳，埋在后院的菜园里。田螺姑娘再也回不去壳里，只好跟小伙子倾诉衷肠，原来她就是那个大田螺，来到小伙子这是为了报前世的恩情。后来他们就成家了，照例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故事讲完，月亮已经高挂在了中天。曲终人散，我却陷入了无边的遐想。田螺姑娘住的那个壳该有多大？我手里拿着的这个田螺壳是不是也曾住过一个田螺姑娘？原来田螺并非一无是处，它是这样的知恩图报，它看上去的懦弱和窝囊或许只是姑娘家的矜持和羞涩？我会不会也碰到一个田螺姑娘……

　　田螺如果只是田螺，我现在能想起的也许只有它的美味，至多加上一点儿时根深蒂固的偏见。但有了田螺姑娘，田螺就不再只是田螺，而总是连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和迷人的夏夜，直到现在，还常常伴着蝉鸣和星光进入我的回忆。由此我想到，如果说我们每个人的回忆都是一个舞台，那么，只要有好的剧本和讲故事的人，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主角，所有想当然的偏见都有可能得到纠正，更多的善良和美好将有可能浮出水面。不幸的是，我们的生活中太缺少这样的剧本，也太缺少会讲故事的人，过多琐碎的事实和冷冰冰的现实主宰了生命的叙事。鲁迅先生在《春末闲谈》中说：“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同样的，事实和现实虽然是无可争议的存在，真理和真相也是人类不懈的追求，但这一旦能成为生活的全部，也容易搅了我们的故事和梦想。我们当然要脚踏实地，但也不能无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