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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老段的眷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05日21:56 来源:人民日报 谷 禾

  我原本要去北马喊的,却鬼使神差地来了返底村。

  时序已是深冬,寒风料峭,车子出山西襄垣县城,便一头扎进了化不开的浓雾里。雾中的山野消失了固有的宁静,变得犹如混沌初开。路边延宕开去的枯树枝上,凝挂着白色的雾凇,一眼望去,那枝条湿乎乎的,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头顶的天空是一种说不清的青灰,太阳偶尔露一下蛋黄样的脸,马上又遮严实了。原本就藏在群山皱褶里的返底村,现在更无踪可寻了。

  车子终于在村委会的院子门口停下来。带我来的小崔师傅低声说“到了”。下车,推门,走进院子,再掀开一面有些脏兮兮的棉帘子,进到屋子里,就看到了一位中年妇女。她高个子,瘦方脸,憨憨地笑着向我伸出手,一边自我介绍:“我就是老段——段爱平。”老段是襄垣县返底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今年刚入选央视主办的“全国最美村官”,但打心眼儿里说,这个“最美村官”的容颜已被疾病摧残得走了样,面皮黝黑而粗糙,手指手背的关节变了形,裸露出来的脖颈,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老段把我让到沙发上,拎起暖瓶倒了一杯水给我,自己则坐在了我对面的板床上。

  我偷眼打量这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屋子,除了她身下的板床,我坐的旧沙发,就只有靠窗的煤气灶、盛水桶和锅碗瓢盆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她这个村支部书记的全部家当。

  老段是个苦命女人,一辈子没读过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5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被一个老奶奶收养,12岁就走街串巷卖煎饼讨生活,18岁嫁到了返底村最穷的老刘家,和大她10岁的丈夫一起讨生活。1998年初,老段靠着从本家弟弟那儿借来的3000元钱,做起了贩卖焦炭的生意,披星戴月两年下来,手上有了百万积蓄,一跃成了返底村人见人羡的“富婆”。第二年村委会主任海选,有人撺掇老段试一试。老段直言自己不识字,干不了这差事儿,但却承诺不管谁当选,她都愿意出钱重修已成危房的村小学。凭着村民们“谁修小学就让谁干村委主任”的执拗,没有进入预选名单的老段最终被意外地选为新一任村委会主任,并从此开始了她14年的村官之旅。

  接下村委会主任的担子,老段开了一个家庭会,“媳妇给你娶了,饥荒(欠债)给你还了,剩下的钱干啥?就给咱村里干点实事吧。”家庭会上,她对唯一的儿子这样说。新官上任,老段没有豪言壮语,有的是一诺千金。来年开春翻修学校,她就拿出了自己的4万多元积蓄,黑天白夜守在工地上。因为胆结石被家人硬拽进医院,手术后不几天,老段就偷跑回工地,手捂着肚子上纱布缠裹的刀口,张罗联系水泥、砖瓦、钢筋等建筑材料,督促工程队施工。到秋天开学,孩子们终于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教室。老段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特别理解孤寡老人的不易,为了让村里的孤寡老人有个稳定的生活着落,又出钱2万元建起了返底村敬老院,安排他们住了进去。逢到过年,老段总是把自家的玉米卖掉,给老人们发上10元、20元不等的生活补贴,又买来猪肉和大米,送到村里生活困难的人家门上……说起这些往事,我问老段当时家里人是不是支持。老段摇头,坦诚地回答我说“不支持”。丈夫还骂她傻,后来干脆甩手去了省城,和儿子一起在那里打上了零工。“你说我们返底村,地下没有煤,地上没有水,只能种几亩玉茭(玉米)讨生活,碰到旱天,只能眼瞅着一年到了头儿两手空空。我总不能让全村人都出门去讨饭吧。除了把攒下的那点钱拿出来,又有啥办法呢?”老段的话里带着无奈。

  穷则思变,为了返底村脱贫,老段也曾一次次拿出自家的积蓄,揣着梦想,从外地引来了种植甘薯、脱毒马铃薯等项目,和村民们一起日夜辛苦,但到头儿来却总不如想的那么美。“唉!我们返底这儿就是一片穷山恶水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段到底还是通过当年贩卖焦炭建立起的关系,把村里100多劳动力送去当地潞宝集团的矿上打工,她又找到在省城建筑企业领工的外甥,把村里40多个年轻人托付给了外甥,算给返底村找到了一条活路。说这些的时候,老段没有一丝的自豪。她知道,煤矿和建筑的活儿不光苦,而且藏着危险,谁有个三长两短的,身后都是一个担不起的家庭。当村官14年,老段花光百万积蓄,拼上身体,为村里做了很多实事。但她又时常为没有给乡亲们找到一条可靠的致富路而自责。

  在返底村,谁也说不清老段为大伙儿付出了多少牺牲,这种牺牲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坚持,更是一份操守。8年前,心有积怨的丈夫老刘患肺癌病逝,隔一年,老段又被查出患了急性食道癌。老段没有向村里人声张,让女儿陪着去了河南林州的一家乡镇医院,选择了最便宜的价格方案做了手术,术后在女儿家住了不到十天,就悄悄回了返底村。但癌症这个魔鬼,只要你沾上,它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2011年,癌细胞转移,老段又被查出了淋巴癌,而且是晚期。这相当于给老段下了一张不明死期的死亡判决书。“我要尽最大努力活到明年。我要亲眼看着乡亲们把药材种下,看着他们富起来。”2013年7月,一场暴雨冲垮了老段的窑洞,也冲垮了很多人家的房屋,连续几天奔波下来,老段因为呼吸困难被送入县医院。躺在病床上,她对女儿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这是因为开春时候,老段从农业局得到了亚梁中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的信息。这个合作社正在推广中药材种植,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农药和技术,收获的药材直接回收,如果种植不成功还按玉茭的亩产值进行赔偿。老段当即给合作社打电话,邀请他们尽快来村里实地考察。来人化验过返底村的土质后,认为该村适合种植党参、柴胡、黄芪等药材。但当时大部分村民都已种下庄稼,只有一户村民种了30多亩药材做实验。老段想要等到庄稼收割后,让每户村民都种上个两三亩药材试一试运气。

  老段说她不怕死。但老段深深地眷恋着这个群山皱褶里的村子。她还想多活一天,多给乡亲们办些实事儿。眼见着水泥路通了,自来水通了,有线电视通了,路灯亮起来了,排水渠修好了,大部分人家都从窑洞里搬来了公路边,出门进门方便了不少,老段却由返底村首富彻底变成了一个只能栖身村委会大院的穷光蛋,生活来源仅剩下每月850元的“村官补助”。我问老段是否后悔当初,老段憨憨地笑了,说:“要说没后悔过那是假的,有时会想,如果生意做到现在,肯定在太原、长治都买下好房了。可回头又想,村里人都拿我当亲人,记得我的好,心和他们在一起,我睡到板床上也觉得踏实呢。”

  从村委会院子里出来,浓雾已散,我独自爬上了村前的山包。从山顶俯瞰沟底,返底村的那些房子就像散开的棋子,各自孤立,又血脉牵连,而山外是更多的山。因为老段,我记住了返底村这个藏在群山皱褶里的村子,并将一直放在心里最温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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