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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默:看大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05日21:55 来源:人民日报 简 默

  下了公路,拐上一条柏油路,这是通往林场的唯一的路。首先从一座村庄中央穿过,村庄名曰养子峪,两侧房屋参差,像两堵墙挤压着路,这儿距林场八里地,护林员张延喜的家就在村子中。

  张延喜是枣庄国有山亭林场的护林员。山亭属沂蒙山区,山区面积占全区总面积的87%。以这儿群山为襁褓,诞生了鲁南第一个党支部。

  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挺立着一座两层的瞭望哨,屋顶矗立着不锈钢旗杆,五星红旗沐浴着如瀑的阳光,鲜艳夺目。瞭望哨独门独院,四下里就这一幢建筑,能够吃住和办公,平时只有护林员张延喜和王立刚待在这儿。院子中有屋四五间,有树三棵,两棵银杏,一棵山楂,挂满绿中透红的果子。说是两层,其实上头就一间屋,其余是水泥的露台。没有楼梯,要想上去,得像猴子一样,抓紧嵌入墙里的钢筋,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爬。我学着张延喜的样子爬了上去,显然我有些笨拙,手脚也不如他敏捷。站在露台上,群山环抱着一块块地瓜地,见我望着出神,张延喜有些遗憾地说:“你来晚了!如果是春夏时节,山顶侧柏盖帽、山腰果树缠绕、山脚坝堰花椒的景象才好看哩。”我知道他说的是盎然的绿,而在这样的季节,树仍在,却被风扫落了叶,看不见从下往上垂直的绿了。

  走进张延喜他们的宿舍,这个不足10平方米的空间一屋多用,他们在里面吃住、存放工具。屋子就地取用青石砌墙,抹上白石灰,由于石头有棱有角,垒在一块也不老实,墙面凸凹不平,两扇窗户有些倾斜。外面有风时室内四面来风,炎夏酷暑时室内38℃,热得浑身冒汗待不住,他们就到楼上的露台撑起蚊帐睡觉;三九严冬达到-10℃,塑料水桶中能够磕出整砣的冰,他们和衣盖被而卧却越睡越冷。窗户自然不敢开,屋子看上去也封闭好了,可那些蚊子、蝎子、蜈蚣和壁虎们,就恁大的本事,各显神通地登堂入室了,满屋子地飞啊爬啊,蹬着鼻子上了脸,惊得他们从睡梦中醒来。他们得经常喷洒敌敌畏,一个月喷去一瓶多,扫出来蝎子、蜈蚣半簸箕。我好奇地掀开窗户下挂着的挂历,里头藏着一只壁虎,受了惊吓地沿墙没头奔跑,跳到了床上。床是几块木板潦草钉成的单人床,俗称光腚床,上头铺着草苫子。两张床并排摆放,中间立一张桌子,桌上一个搪瓷盆里盛满了5号电池,一块钱能买4节,都是张延喜从自己的收音机上不断地替换下来的,不到两个月就攒了这一搪瓷盆。头顶悬着一盏3W的节能灯,下头连接一块蓄电池,应我的要求,张延喜摁亮了灯,昏暗的灯光漾开了桌子面大小的地方,他随即关了灯。按照每天开灯一个多小时计算,这块蓄电池充足电能用13至14天,因此张延喜格外节省,只在黑夜吃饭看不见时才用。他另有一盏25W的节能灯,平常更舍不得用,怕费电,只在给风力灭火机加油、维修工具时才用。由于用得少,他一年到头都不需要更换一次节能灯。他的床下放着红色的风力灭火机、小钢锯、斧头等,林场的人说这些都是张延喜不离手的宝贝,恨不得搂着睡觉心里才踏实,日常抚育林木用小钢锯和斧头,一旦出现火警,风力灭火机就派上了大用场。

  难的还有吃水。出门走上几步有一口老井,旁边有两个石槽,一大一小,过去附近5个村庄的人都牵着各自的牛来此饮水,井就叫牤牛井,张延喜他们管护的这片林区就叫牤牛井林区。这儿仅在7月雨季时才有水,雨水从天上落下来,顺着山势流下来,焦渴的牤牛井喝了个够,水自井口哗哗地往外溢,张延喜也吃了个够。但7月一过,老天爷不降水了,林区恢复了干渴,张延喜只好拉着水车去3里路外的村庄买水吃,两块钱一车,能吃两三天。这样的日子从他来到林区持续了12年。后来林场在地下建了水窖,引流储存了这一个月雨季的雨水,细水长流地吃一年,直到次年7月来临。他们仍然习惯了不舍得取窖里的水冲凉,而宁愿走上八九里路,到马河去洗澡。

  张延喜挺知足,他说过去是起脊瓦房,点蜡烛照明,现在是楼房,有电,有水窖,有液化气灶,还有啥不知足的哩。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护林的接力棒,至今已30多年,用双脚量出的山路达10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多。1960年建场的国有山亭林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封山育林,总面积达到一万多亩,挺拔着不少海碗粗的大树,其中仅张延喜他们管护的面积就有6000亩。

  两个人与6000亩,这是一组多么悬殊的数字啊!如果再细分开来,这6000亩山地上至少扎根了数十万棵树木,那更是一种对比悬殊的“力量”。一年到头,张延喜没有空闲的时候,开春2至3月上山挖鱼鳞坑,修枝抚育,7月趁连阴雨集中植树造林,8月打防火隔离带,防治病虫害,10月开始重点防火,直至第二年春天来到,一项项工作追随着季节流转重新开始。每年的清明节、阴历十月初一和春节,是别人给故去的亲人上坟扫墓的日子,却是他最害怕和紧张的时候。牤牛井林区内有100多个坟头,林场已提前与这些坟主签订了防火合同,但张延喜他们怕林区外的坟头着火蔓延入林区,还得兼管着林区外的坟头。由于每户上坟时间不固定,他们早6点出门,满山到处转悠,逢到有人上坟烧纸,就时刻不离地站在一旁陪着,等到上坟的人走了,他们挑开纸灰确认没有一点火星才放心离去,晚8点前没回到过瞭望哨,奔波到半夜12点是常事。护林30多年,张延喜管护的山林从未发生过火灾事故。

  进入腊月到次年二月,外出打工的农民纷纷返乡,防盗伐就提上了日程。张延喜熟悉每一个盗伐多发地段,清楚惯盗伐者们的活动规律,总是提前布防,严密蹲守,有时冬夜寻个避风处,裹紧棉大衣,一蹲就是一夜,及时现身制止盗伐发生。农村的各种宗亲本家关系错综复杂,自从张延喜在家门口当了这个护林员,就变得六亲不认,他不许自己的亲妹妹上山割草,看见自己的婶子放火烧剪下的花椒枝也上前劝阻,为此他得罪了许多人,妻子瞒着他到处替他说好话、赔不是。

  张延喜每天早晨6点出门巡山,不知不觉地一转就是七八个小时,来回要走30多里山路。他平均一个多月穿烂一双胶鞋,一双胶鞋50元,恰好是他一天的工资。他已记不清自己亲手栽下了多少棵树,仅在土峰山头那块裸岩遍布的空地上,前后历经5年,他就反复栽下和补植了5万多株侧柏树苗。但林区内有多少棵大树,分别屹立在哪儿,他如数家珍。牤牛井林区内散布着30多个山峪,张延喜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到这些山峪中看大树。在他眼中,大树就像他的孩子,是他亲手养育了它们,亲眼看着它们一天天地长大,蹿高,出息成了参天大树,他的青春岁月和汗水热血也刻进了它们的年轮中,记忆里,他与它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仿佛一个慈父和他的儿女们。他整天惦记着它们,满山转着圈儿,脚下不停地走很远的路,就为了看它们,看一眼他就欢喜,就兴奋,就满足,因为他没把它们看丢,它们30多年前扎根在那儿,此刻还在那儿。如果能不着火,没有病虫害,他就更加欣慰了。假如有一天没去转山看大树,他就失落忐忑,坐卧不安。

  林场的人开玩笑说张延喜从不走人路。我跟着他去巡山,他真的不走许多人走出的路,而是走着他一个人开拓出的路,那些草木森林仿佛跟他亲近似的,纷纷让开了路。他脚步撵着脚步地走着,随手掐截草茎噙在口中,捡几根山鸡毛装点瞭望哨,捋一把酸枣填进嘴里,他清楚哪儿的酸枣最红最甜,也知道哪儿的山花最烂漫最芬芳,他甚至哼起了拉魂腔,抑扬顿挫地摇头晃脑。但他又总是能听见周边的细微动静,眼睛总是环顾着、打量着,时不时弯腰扶直歪倒的小树苗……

  沿着他走过的路,群山穿上了绿衣,成了美丽的风景,雨水落到山上,再下山是清凌凌的水,没了过去焦黄混浊的眼泪。走着走着,他就忘了苦累,像一棵不停移动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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