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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水乡戏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04日00:07 来源:人民日报 祝 勇

  一

  假若绍兴的一切都将在记忆中隐去,我相信最后余下的,定然是一座戏台。

  在我看来,绍兴的标志性建筑,不是陆游写《钗头凤》的沈园,不是安昌古镇里的老台门,不是古镇人家嫁女时必定要走的福禄、万安、如意这些古桥,而是那些星星点点的水上戏台。

  对于绍兴人来说,没了什么样的建筑或许都不会影响生活质量,唯独没有戏台不行。绍兴旧府八县,可以说村村有戏台,人人爱看戏。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戏台,几乎每隔一二里,甚至半华里,就有一座戏台。在绍兴,组成一张戏台的网络。所以,从前的乡土绍兴,弹唱之声密集,无论何时,总会有一座戏台在演戏。当大地陷入沉寂,悠扬婉转的唱腔却此起彼伏。我想,假如当年所有的戏台同时开演,定然如无数朵焰火同时在黑夜里绽放,成为一场无比盛大的感官盛宴。这里把戏台称为“万年台”。他们打算让这些戏在戏台上持续一万年,比朝廷“万岁”活得更久。戏台就这样,在不紧不慢、悠然闲适之间,瓦解着宫殿的权威。当帝王们纷纷变成了历史,那些古老的戏台,依旧是现实的一部分,戏台上的角色,依旧眉目清晰。

  神庙、祠堂里的戏台有些司空见惯,最值得一说的,是那些临河而建的水上戏台。它们将自然之美与人的智慧结合得那么天衣无缝,如春天骤雨后的茶园,有着贴心贴肺的清雅。烟波浩渺的近水远山,那一座戏台就成了近景,在视线里聚焦。它们是真实中的幻景,是真正的“海市蜃楼”。它们有的正面立于水中,仅有一面傍岸,以减轻水流的冲击,也有的跨河而立,完全凌驾在河面上——四根柱子架在河的两岸,柱子间铺上台板供演戏,观众看不见台板,感觉上面人影摇荡,演绎出无限的风流,更像是一场轻梦。

  二

  鉴湖上有座钟宴庙戏台,至今留存。这座戏台的台基均在水中,仅有左方的古柱靠近岸边。远远地,就能看见它伸展的挑角,如一只蝴蝶,在风中张大了翅膀,让人相信它的轻盈,永远不会在水面上沉没。这座古朴绮丽的古戏台,进过《舞台姐妹》的电影镜头,也入过李可染、叶浅予的水墨画。这样的戏台,柯桥也有,后马戏台、宾舍戏台皆如此。

  无论水上,还是岸边,人们都可以同时欣赏同一出戏。这有点像我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既可以从正面看,又可以从背面看——那时的我,十分乐于在银幕的正反面往返穿梭,痴迷于银幕正反面的对称效果。双面戏台充分迎合了绍兴依山傍河的地域特点,也透露了绍兴人的灵活本性。

  乌篷船,天下闻名。它既是交通工具,又是打鱼人的家。因此,对于行舟者来说,客栈通常是多余的,但他们需要戏台。唯有那些轻灵俊秀的水上戏台,能够成为它们真正的停泊之地。所有的河道,都将通向戏台。这意味着在绍兴的“地面”上不会有真正的陌生人,因为所有的陌生人,都注定在戏台前聚合,所有人的情感,也都将在戏台前交叉。

  这些戏台,既是地理上的制高点,也是心理上的停泊地。在弯曲的河道上,戏台有节奏地错落着,与水上生活的节奏相呼应,在行舟者的前方出没,安放在每一个需要它的夜晚。

  三

  在鲁迅所有回忆绍兴的文章中,故乡常成为对中国乡土愚昧落后的负面象征,显现出一副阴冷、灰暗的质感,如一块均质的岩石,无法穿透,所以在著名的《故乡》里,他断然表明了自己对于“故乡”的态度:“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唯有戏台却是为数不多例外——在风雨如磐的故园,戏台上的灯光,几乎成为他少年记忆里最宝贵的光源,于是有了这样的文字:“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鲁迅对故乡戏台的描写,为鲁迅的故乡记忆保留了最后的一丝温情,让我们看到这个横眉冷对的战士,心底并没有失去对故土的那脉温情,这脉温情就伴随着清夜里的那场社戏,照亮了鲁迅的记忆,也照亮了一代代中国人的少年记忆。透过鲁迅的目光,无数中国人看见了那座戏台,“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

  四

  当年和鲁迅一起看过社戏的人们,后来都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鲁迅从人群里走出,去了日本仙台、北京、广州、上海。很多年后,他也变成了戏。1960年,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筹拍《鲁迅传》,剧本由陈白尘、叶以群、柯灵、杜宣等集体编剧,陈白尘执笔,于伶担任历史顾问,陈鲤庭执导,赵丹饰鲁迅,于蓝饰许广平,孙道临饰瞿秋白,蓝马饰李大钊,于是之饰范爱农,石羽饰胡适,谢添扮演阿Q。这班阵容,如今再也排不出来。但政治局势最终让这戏搁浅了。赵丹曾经沉迷于鲁迅这个角色不能自拔,髭须留了剃,剃了留,终于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新世纪,濮存昕有幸在电影和话剧里先后演了鲁迅,并自认为“盗天之福”。

  曲终人散,每个人都转身走进自己的戏。戏台上的风流俊雅,无限缠绵,收束进岸上的楼窗,河中的船影。狭长的石板路、层出不穷的石桥、悠悠荡荡的乌篷船,他们的戏台无处不在。只不过没有人把他们的戏文写下来,我们无从得知而已。戏台上的忠奸争斗、征战杀伐,也慢慢融入了观看者的血脉,变成遗传基因。戏台上下,不仅构成一种对话关系,更构成一种轮回关系,戏台与看客,戏文与生活,翻覆颠倒。观众和角色可以互换,戏台下的观众一扭身,就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戏台,变成角色,呐喊或者语丝,都是他们的唱词。

  五

  文友庞培说,乌篷船“和乐器中的琵琶形同姊妹”,在我看来,这座城就是一座戏台、一个巨大的发声体,风吹过、雨打过、脚步走过,都会发出奇妙的声响。它收纳了自然的笙箫和历史的烟云,既性感,又立体。

  作为北方人,我其实无法听懂绍兴话,但我依旧觉得自己能够“懂”——我是在想象中听懂的。我想象着越王勾践用古老的绍兴话发出的复仇誓言;想象着西施、范蠡在绍兴话里谈情说爱;“五四”时代的文学热涌中,假如没有了蔡元培、鲁迅、周作人黄酒般浓郁的绍兴口音,也会变得索然。黄仁宇说他写《万历十五年》,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但如果他到了绍兴,见了绍兴的水上戏台,就会发现这样的困难也许并不存在。因为那戏台,就是一部老式录音机,漫长的河道,就是咿咿呀呀反复播放的旧磁带,它们“合作”,呈现出有声音的历史。有了这些声音,书本上出现过的人物就不再遥远,我们会相信自己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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