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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栗:镇远六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02日09:19 来源:北京晚报 杨栗(小说家)

  镇远县隶属黔东南州,是贵州的东大门,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镇远距今有2200多年历史,是国家重点历史文化名城。其山雄水美,石屏山、舞阳河形成了“九山抱一城,一水分两城”的独特太极图风貌,被中外游客誉为“东方威尼斯”。本文所记的,并非它的整体风貌,只是旅途中所遇的人与物。

  1水獭

  铁溪没再见有“水獭”这等好玩的活物——它小胡子、皮毛油滑的模样,让人想起德国画家尼奥-罗施(Neo Rauch)的画!它尖牙利齿,有啃倒树木拦水筑坝打洞的本事——我在加拿大班芙国家公园沿途,见识过它的破坏力!500多年前,铁溪边不乏它们劳碌的身影。它们要像可怜的鸬鹚一样抓鱼!

  周瑛,思南太守,在《游铁溪记》中记下他与知府祈顺等人结伴游玩的情形——“凡三水獭百金”,购得三只训练有素的水獭(想必是不单卖),然后,就带着它们,先乘船,再骑马,沿镇远东北方向迤逦21公里的铁溪,溯流而上。

  沿途山势诡谲,水势汤汤,在幽静山崖下、水势平缓处,搭有帐篷,有美酒,有箫鼓。午饭或晚饭时间,放三只水獭下到溪里。水獭奋勇捕鱼上来,当场烤烧生鲜。铁溪里更有沙蟹,可斫来盐醢。且走且乐,且吃且饮,不醉不归。踏花马蹄香,歌舞曼妙,赋诗助兴。

  2龙潭

  铁溪的水势大概比起500年前小吧,山色却仍然呈锈红色,铁溪的全名可是“铁山溪”——窃以为,这个名字更配“镇远”。跟“铜仁”的名字不伦不类一个道理,本来该叫“铜人儿”或“同仁”。

  溯流而上,缘左岸,过桥,缘右岸,左右交替行走。山势嵯峨,泉水从缝隙中潺潺出,石径湿滑。溪水淙淙,清澈透明,不仅养眼,简直可以“洗”眼。

  斜刺里,大朵黑蝴蝶飞出来,上下翩跹,给人引路——同行者说,这一只蝴蝶!从溪口到水潭,自始至终这一只。也许是。

  空山鸟语。身子呈现奇异的荧光蓝、荧光绿的蜻蜓在前头招引。奇花异草,脚丫子恐怕也香。忽而,侧旁山坡有一小瀑布垂挂下来,白练衬托在濡湿的青苔之上,水珠晶莹滚落,更有小鱼嬉戏。小景小致,不仅解乏又可解渴。

  岔路口,山势分开,缘水势较大的溪流一侧前行。走不足百米,见龙潭一泓,色泽蓝绿,奇异而温润,宛如梦境。水潭倚着藤蔓垂帘的绝壁巉岩,竟有一种静默的震慑感。想必水下有暗流与山峰另一侧相通,却深藏不露到不可思议的境地。

  奇妙啊——水潭那样幽谧,令人敬畏,满溢而静静流成溪;水草婆娑,溪水却又是那样清浅、可人。

  没人知道水潭的深度,只是无论寒暑,无论暴雨洪水甚至水流倒灌,这水潭保持永恒的蓝绿色!当地人称之为“龙潭”,即便在这里发现百亿年前的水生动物,也不应该感到奇怪吧。

  此行虽没有水獭、沙蟹烹小鲜以助兴,却随身携带镇远本地酿造的“女儿红”。镇远水好,酒便好,潭边痛饮;林荫下、溪水畔沐浴,醺醺然以归。

  3道士

  午后,我撞进青龙洞。说“撞”,恰如其分。青龙洞积淀深厚,一时半会儿搞不清那些儒、释、道以及民间崇拜偶像之间错综复杂的时序。只记得在青龙洞某建筑的外墙上看到一句话:道为根,儒为叶,释为开出来的花。意思是“教虽三分,道乃归一”。青龙洞诸多文化枝蔓缠绕在一起,情知是好东西,却短时间消化不动。

  “这里灵得很!‘有求必应’!某某某两次来这里烧香。”正犹疑间,闪出来一青衣道士,五十开外,两只眼睛晶亮。虽无仙风道骨之貌,却眉眼寡淡,柔顺低眉之下有一种灵气和不凡。像在旅途中邂逅的那些人一样,道士开始对我讲述他的故事。

  “10分钟,我杀了四个人。”说到这个,他并不掩饰得意。这多少让人有点儿不舒服。他13岁被送到少林寺习武,学了四年,有一身好武艺。1972年参军,驻守中印边界。有印度士兵偷袭,他挺身抵抗。这是个当过兵、杀过人的道士。

  问起家人,他先说“没有”,然后又说“有一个儿子,1984年生,并不怎么往来”。他从军队复原之后曾有过短暂的婚姻。现在这个儿子在重庆一家火锅店当厨师。因为他教给过他一些武功,现在五六个人都没法近他的身。

  “他还太年轻!”他摇摇头,脱下白袜子,厚厚的一层茧子铺满脚底,他说,他可以在烧得通红的铁板上走;他捋起袖子,手臂上有几道细小伤疤,练武必须要“过阵”。

  零星有游客经过。他没上前劝他们进香,没说这儿“有求必应”。突然,他小声说:“这,我没跟人说起过——我父亲其实是某某某。”道士说出中国建国史上一个尽人皆知的大将之名(最初,他说他的父母很早去世)。母亲带他去了四川,生前从不讲父亲的事,只在临死前给他一个海军军功章和一个军官证,这就是有关父亲的全部。他说,“没来往,没意思。”

  空气热烘烘,沅阳河水汽蒸腾,炽热的夕阳透过竹帘子。道士的眼睛晶亮,皮肤柔软而白皙。他音调低缓柔和,有一种奇怪的亲切力。好奇,抗拒。我既看清他人性的弱点,又看到一种平凡的真实。两者交织在一起,令人一时间被人生的虚空和无意义击中。

  道士起身熄灭溶洞里供奉的莲花烛火,是时候,我便告辞了。

  4傅老伯

  傅老伯的妈妈82岁,坐在天井里的小板凳上手搓洗衣服。石地上附着了厚厚青苔,光照在雕刻着鱼虫花木的门窗上,照在屋内的楠木雕花大床上,时光宛如凝固。慕名而来的游人抚摸着发黑的、有几分脆弱的雕花说:“哪儿再找这么好的手艺!”

  时光还是在流,跟镇远的好水一样,从未歇过,即使像龙潭那么静,还是在地底下悄悄地聚集着,在古井里聚合起来,又见了光。巷子里这样的古井上方,还香火供奉着水井龙王爷。

  背靠石屏山的复兴巷傅家大院仅存一半。旁边坐落着杨家大院,陈家大院,还有变身客栈的全家大院。镇远,这个明清、民国时期的繁华之地,扼守湖南入贵州、又通云南的水路门户,西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远达印度、缅甸的重要交通节点,已在不可避免地凋落。据说,石屏山远看起来像白花花的大米倾倒下来,风水特别好。老房子就这样靠着山坡建起来。

  傅老伯坐在供奉“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堂屋里,说:我的祖先是道光年间从江西过来的,穷小子一个,不过勤劳又肯动脑子,看准了桐油的生意发财,就有了头一桶金子,后来,开货栈。从这儿下去沿江这一片房子全是傅家的货栈,势力大到唯有傅家不接的货,镇上别家才可以接。

  没保险的傅家,一场大火要了命。全赔光。到傅老伯的爸爸这一代,竟至于上大学供不起,只能回镇远来做个穷教员;傅老伯的妈妈给人洗洗涮涮养家,傅老伯也是自小什么活儿都做过的。

  守着这个剩下一半的老屋子就像维系着时间的链条。傅老伯也一把年纪了,孩子们在贵阳,逢年过节才回来。他要守着,可是孩子们还回来守吗?不知道。从80多岁傅妈妈的责骂里,依旧能看出,她有多疼爱傅老伯这个儿!

  5食客

  “臭名远扬”臭豆腐店,由一个壮汉经营。店里爽爽利利只摆一张小折叠桌和几把椅子。旺火上架起一口油锅,铁丝网上摆着臭豆腐,油锅沸腾着。

  “要炸透,炸透才好吃。”壮汉精心码放和翻动那一方方豆腐的样子,让食客感到自己也是被精心照料的。

  到了夜里,小折叠桌搬到门口街边,只三把椅子,壮汉,一对男女食客,刚刚好。这不像做生意,是三个朋友一起吃吃臭豆腐而已。食客男,啤酒就豆腐,有滋有味。几方臭豆腐下肚,食客男面色通红地打电话:“你过来嘛,街上,臭豆腐店门口!看美女嘛!”一通电话后,接着吃啊,喝啊。这不像吃臭豆腐,反倒是什么大餐,不仅经得起耗时间,而且要呼朋引伴。

  一步履蹒跚的老婆婆经过。食客男招呼老婆婆,说,“您吃点儿臭豆腐”。老婆婆侧着身子,站在桌边上,一条腿已向前迈出去了,用牙签挑起一块臭豆腐慢慢吃下去——接着走路。

  又一食客来,壮汉站起身让座,去炸臭豆腐。

  6贪恋

  在镇远待几天下来,工艺品店里的青年、正秋客栈的老板娘全认得了。见面,眼睛先一亮,喜滋滋地问:“你还没走哇?”想来,镇远的匆匆过客有多少。

  去了一趟梵净山,还是回镇远。

  才几天,哪里去吃豆浆油条和稀粥,哪里去吃米粉,哪里去喝米酒,哪里去买木雕,哪里去找好吃的冰粉,哪里去尝地道的酸汤鱼,哪里钓鱼,哪里泛舟,已熟悉起来。走在街上,竟有几分踏实了。这种踏实是在大城市里生活多年才能积聚那么一点点儿的,唯有小镇子,且民风淳朴、生活富庶、有文化积淀,才会让一个过客这么快地踏实起来。

  往往这个时候,自知,该上路了。旅途之上,尤其是一个人的旅途,不仅要有往前走的好奇,更不敢心生对一个地方虚妄的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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