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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顿·怀尔德:我们无法证明我们活过(吴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31日01: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吴 萍
桑顿·怀尔德桑顿·怀尔德

  与喧嚷的都市相比,作家们似乎更着迷于沉闷的小镇,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或是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 啡馆之歌》,无一例外地将故事发生地圈在人头不多却彼此相熟的小镇上。桑顿·怀尔德亦是此中人,从三幕剧《我们的小镇》的标题即可知,他并不着意勾勒小镇 人物的独特灵魂,其人物性格古怪锋利,皆淹漫于平淡而庸俗的日常,普通得像我们身边触手可及的人。剧中,艾米丽、乔治或吉布斯一家都没有经历命运的急剧转 折,却以另一种哀而不伤的鼻息呼出颇具普世性的感伤。

  不刻意百般佐证“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树叶”,却力图抹平人与人之间的些微差异,最终聚拢到每种人生的殊途同归。戏剧《我们的小镇》和小说《圣路易斯雷大桥》中,怀尔德都将目光锁定“人生”,囊括了对爱情、婚姻、日常、宗教以及生死等问题的理解。

  显然,怀尔德并没有揪着单一命题不放,他能俯瞰人生。《我们的小镇》的结构和文字甚简,“日常生活”、“爱情与婚姻”和“死亡与永恒”直接点击 每个人都需直面的重要命题。第一幕中,他简介格洛佛角的人物关系,交代出小镇的平庸无奇和“沉闷”。怀尔德在规范小镇内在秩序时,不忘给吉布斯太太设置 “欧洲游”的小绮梦,也不忘提前跳入吉布斯太太的“死”,怀尔德的“日常”之义由此而丰富。转至第二幕“爱情与婚姻”,怀尔德稀释爱中的激情部分,艾米丽 与乔治几乎重蹈父母覆辙,爱慕得平淡,结合得顺理成章。对于这段今已不鲜见的婚姻,怀尔德并未加以评论。他冷峻而精明的洞见借吉布斯夫妇之口说出:“父子 关系是最糟糕、最别扭的。”她则回应:“母女之间也没那么简单。”怀尔德回避了一切关系的壳子,回到人与人关系的实心部分,交代出“人与人之间无法完美沟 通”的真谛。此幕终了,怀尔德以凝练之笔写到“农舍,婴儿车,驾着福特在礼拜日下午出行,第一次风湿,祖孙,第二次风湿,临终时刻,宣读遗嘱——”这是怀 尔德的伟大之处,他写出世间每个人从摇篮到坟墓的缩影,从艾米丽、乔治延宕至全人类,直抵人生的虚无。

  《我们的小镇》一经面世,评论界褒贬不一。窃以为,怀尔德的“新奇古怪”正是该剧最后一幕。死于难产的艾米丽重新获得回到人间“一日游”的机 会,她没选择最幸福或最痛苦的一日,而选择12岁生日那天。拒绝事件附加与人的快乐和痛楚,艾米丽匆匆过完一天,“再见,再见,世界。再见,格洛佛角…… 爸爸,妈妈。再见,我的闹钟……食物和咖啡……睡觉和起床。”生者世界里永不闪光的物件,却在死者眼里因为“重拾失去的”变得熠熠生辉。于是,怀尔德发 问:“有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生命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这一问于无声处听惊雷,可以想见观众流着泪辞别12岁的艾米丽后,内心旋即被这句警 语炸了个底朝天。“也许圣人和诗人会——他们能有一些认识”,在俯瞰人生的层面,这句话可算是怀尔德的夫子自道。

  阅读《我们的小镇》,自己也仿佛成了格洛佛角小镇的隐形人,全无时间与地域上的悬隔,这无疑受惠于怀尔德低入泥土的视角和精湛到位的人生表达。 其实,我们并无艾米丽的幸运,艾米丽终于证明她曾经活过,而我们,在死亡之门关闭时如何佐证自己曾经活过?怀尔德不仅在《我们的小镇》中提出这个问题,在 小说《圣路易斯雷大桥》中又将此问题慎重重提。

  1714年7月20日,南美秘鲁圣路易斯雷大桥断裂。5个旅者坠谷葬身。目击者朱尼帕修士发问:为什么偏偏是这5个人?是巧合,还是因果,还是 “上帝的旨意和行动”?借此,朱尼帕修士深入5个人的私密生活,待他凑齐每个人的性格和境遇拼图时,仍无法回答上述问题。好在朱尼帕在这趟探索之旅中多少 收获了些有关人生、社会、宗教以及爱的经验。

  “爱”与“死亡”一直是怀尔德热衷的话题,在《圣路易斯雷大桥》中,他将爱拆解成各种形式。母女之爱、手足之爱、暧昧之爱、物欲之爱、人本之爱等,在怀尔德的笔下呈现出各种光泽,牵杂嫉妒、肉欲、怜悯或权力等各种杂质,不纯粹但真实。

  蒙特马约尔女侯爵因得不到女儿的爱而分外卖力地表达爱,那些传世的问安家书其实让她成了“表现母爱的演员”,这呈现了母女的志不同道不合,沟通 的死结最终酿成彼此内心的倾轧。同样,带着自传色彩(怀尔德也是幸存的双生子之一)的曼纽尔与伊斯特班同爱女伶而生隐秘的嫉妒和猜忌,曼纽尔死于意外后, 伊斯特班逃脱了爱情的追剿,却难逃失去兄弟后的蚀骨孤独。而皮奥叔叔对佩利绍莱有着疯狂而复杂的爱,其偏执与谷崎润一郎《春琴抄》中的佐助相仿佛。

  朱尼帕修士幻想采集5人标本便可作为“善恶因果”的明证,结果却是行恶者活得更久,善良者却被上帝提前招领。那么,谁来承担宽恕罪恶的责任?宗 教吗?怀尔德似乎故意保持与宗教的距离,摇摆于信任与怀疑之间。佩利绍莱为私情不外泄,才想起叫圣母玛利亚来帮忙,他让曼纽尔以圣母玛利亚的心发誓保守秘 密。这似乎才是信仰的一点实用意义。

  《圣路易斯雷大桥》故事之始有言:“很快我们就会死去,所有关于这5个人的记忆,都会随风而去。”以此延伸,《我们的小镇》里所有人的记忆也都 会随风而去,这世间的任何人在离开世界后,都无法佐证自己曾经活过。因此,女修道院院长最后告诉蒙特马约尔女侯爵的女儿:“我们所有人都是失败者”。《我 们的小镇》和《圣路易斯雷大桥》中,怀尔德满腔都是对人生虚无的肯定。

  虽然在文字里高举人生无意义的大旗,怀尔德内心却一直肯定爱和记忆,也肯定死亡,形成一则意义含混的悖论。《圣路易斯雷大桥》中,“爱”作为跨 越生死国度的桥,给荒谬的人生塞入了几缕实在。可是,爱的限时性被“活着”所拘囿,即便被“别人的记忆”提及,也不具“永恒”的特征。“爱”这惟一的幸存 之物、惟一的意义,是否能颠覆人生的无意义?《我们的小镇》抑或《圣路易斯雷大桥》,怀尔德都单独讨论了“爱”,试图以此让人感到一星暖意。艾米丽再回人 间,重新发现“爱之真之美”,怀尔德故意让死者的爱镌刻入“但是有这份爱已足够……对于爱来说,记忆也并非不可或缺”中。缺了“回忆”,“爱”又如何凭 寄?怀尔德的矛盾与含混,也许正是其作品的开放性和吸引力之所在,也让人无法界定他的人生观是悲观抑或乐观。太多作家或哲学家在倾力消抹人生的暖度和活跃 因子时,怀尔德却教人直面人生,在人生无意义的背景下去爱、去感知,体味活着的意味。

  《圣路易斯雷大桥》获1928年普利策小说奖,剧本《我们的小镇》于1939年再度荣膺普利策戏剧奖。14年后,描绘人类历史的剧本《我们牙齿 的颜色》让怀尔德第三次站在普利策奖领奖台上。这一记录至今无人刷新。在另一个层面,怀尔德小说或戏剧的深度让很多人把他推到“最后的寓言家”的地位。怀 尔德的寓言讲述毫无噱头,以平淡结实的表达探入人生深部。《我们的小镇》之末,西蒙·斯蒂姆森说:“在无知中浑浑噩噩过活;不停践踏着那些感情……那些与 你们有关的感情。你们挥霍着时间,就好像你们能活一百万年似的。总是沉浸在自我为中心的激情里不可自拔……”怀尔德看到的“活的状态”即是眼前世界上每一 个“我”的状态。

  那些死者从《我们的小镇》的坟墓中爬出来闲扯,他们的语调“很平淡,不煽情,而且重要的是,不凄凉”,哀而不伤正是怀尔德的文字风格。面对“人 生”,怀尔德之笔犹如庖丁之刀,他对硬骨、脂肪或敏感的神经区皆熟稔在心。他与很多作家的冷峻一脉相承,却保持自己“糖衣炮弹”式的冷,对此浅尝辄止并不 作细细渲染。西蒙·斯蒂姆森说:“死者回到的幸福之所,不过是无知和盲目罢了。”活着的现实意义被怀尔德用“无知”和“盲目”表尽了。《圣路易斯雷大桥》 中,阿尔瓦雷多船长在追思会上看透了人性的虚伪,他退出来说:“那些淹死的人是幸福的,伊斯特班。”奏响人生的交响乐,怀尔德哀感的潜流若隐若现于乐曲的 幽微处。然而,怀尔德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读者奠定“人生荒谬”的基调。即便是对准“爱情”,他也提出“爱的不平等性”,相爱的人总是一个爱得多一个爱得少。 他表达最为珍视的“爱”都如此残缺和荒诞,又如何让“爱”照亮我们生命的全程?怀尔德的日记中写道:“这是存在之车轮,生命形式无止境地轮回,但重要的 是,在这机械的活动中,会有别处的力量介入来改变这一切。”怀尔德就此告诉每个人,我们最大的奇迹就在当下,在流逝不遏的每一瞬,细咀和发现现实的价值, 也许才是最为结实的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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