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敲起锣来唱大戏（报告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9日09:17 来源：人民日报 李迪

　　一

　　军营18年，杨苗江干到副营。转业来到绍兴沥海镇派出所当上社区民警，一切重头来。分管的三会西片社区，城乡结合，人口过万。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如何让老百姓尽快认识自己？

　　这天傍晚，社区一阵锣响。咣！咣！咣！不知谁家有喜事，请来班子唱社戏。但见锣鸣处，人头攒动，你拥我挤。临时搭的戏台上，唱的是乡亲们爱听的《翠姐姐回娘家》。

　　锣鼓一响唱台戏，

　　不表阿Q孔乙己。

　　唱一唱翠姐姐要回娘家去，

　　心急急拿起上衣当裤提……

　　爱唱两口儿的杨苗江也挤进去听。这一挤不要紧，他突然开了窍！满场黑压压，个个大嘴咧。哎哟喂，锣一响，把人全招来了。要是我也敲起锣，喊上几嗓子，效果会如何？

　　第二天，他就弄来一面大锣，走到集市人多的地方，举起槌还没敲，心就跳起来，嘭嘭嘭！哇噻，好歹我也是个副营，跑到这儿来敲锣吆喝，真不要脸。嗨，不要脸就不要脸，为了回头率，豁出去了！

　　咣！咣！咣！

　　大锣一敲，震耳欲聋。地上的都回头，楼上的推开窗。

　　你喊我叫，七嘴八舌——

　　耍猴的来啦！

　　啊？翠姐姐又要回娘家啦！

　　是要饭的吗？

　　好像是个警察耶！

　　警察敲什么锣，假的！

　　杨苗江顾不上许多了，扯脖子就喊——

　　我是新来的民警杨苗江，大家有事请到警务室找我！平安社区保平安，出门上锁关好窗！我是民警，杨—苗—江！

　　咣！咣！咣！

　　二

　　俗话说，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

　　锣一敲，警务室也开门大吉。头一个登门的是章大姐。她说杨警官，欢迎你到我们社区来，我有个事儿想求你。杨苗江迎上去，什么事儿？章大姐说我家有个亲戚，17年了都没落上户口，一直是黑人黑户。你能不能帮着解决？杨苗江一愣，怎么会有这种事？赶紧请章大姐坐下，喝上茶细说。

　　原来，章大姐的亲戚是个叫钟雁的姑娘，今年20岁了，腿有轻度残疾。17年前，母亲带着她流浪到此，过了几年母亲丢下她走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好心的章大姐把她认成亲戚养起来。可是，户口一直解决不了。什么信息都没有，的确很难落户口。现在，钟雁到了婚嫁年龄，邻村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可是，没有户口民政部门不给登记，章大姐为此寝食不安。

　　杨苗江抓抓脑壳，大姐，您放心，再难也要办，总不能让钟雁永远黑下去。她来到世上就有权利生存，户籍是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打这以后，杨苗江就上了这趟车。目的地，户口终点站。他心说，当下没有好办的事，也没有办不好的事。

　　但是，空手套白狼，对他是史无前例。

　　第一站是计划生育办公室。村里突然多出一个户口，计生办是第一关。盖了这个小章，才能想大章。为了不招眼，杨苗江换上便装，一连跑了三趟也没见到人。跑到第四趟，堵上一个管事儿的胖子。你生的？第几胎？杨苗江说不是我生的，我也不会生。说完就向胖子讲了钟雁的身世。胖子听完了，重新问，你生的？第几胎？杨苗江说你还能问点儿别的吗？胖子问，她是外星人吗？杨苗江说当然不是。胖子叫起来，不是外星人，就是超生的！别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你这样的我见多啦！老老实实交罚款。5000！交了就盖章。不然就把你送派出所去！杨苗江心说，死胖子，谁把谁送派出所还不一定呢。就问，盖了章能办户口吗？胖子笑了，我给你画一个户口，你要吗？

　　杨苗江扭头就走。就是有钱，也不给他添膘儿。

　　计生办的小章不盖了，直接闯去盖大章！还是穿上警服吧，省得人家要把送我派出所。

　　杨苗江换上警服，顺利地见到了相关主管。你有什么事？杨苗江说，听说您要领养一个残疾人，我来为您办手续。主管一听都听傻了，啊？我什么时候说了？没有的事！杨苗江说，那就是您办公室里要领养，我马上打电话把人送来！说着就掏手机。主管赶紧拦住，别，别！杨苗江说，没办法，哪儿都不给盖章，只好把人送你这儿来！主管急了，别，别，千万别送来！你说吧，怎么回事？盖什么章？

　　大章就这样盖上了。接下来，还有公安口的几个章。杨苗江声情并茂打动了局领导。结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前前后后跑了两个多月，钟雁的户口终于办下来了。第一次领到身份证，她高兴得跳起来。章大姐抱着她直哭。后来，钟雁结婚了。再后来，生了一个小孩儿，很优秀，很可爱。章大姐带着她跟出了满月的孩子来看杨苗江，快叫杨警官舅舅！钟雁拉着杨苗江的手叫，舅舅，舅舅！又对孩子说，快叫舅公！

　　姑姑姑，孩子这样叫着，叫得杨苗江眼泪都下来了……

　　三

　　这一出刚落幕，一天中午，一个小伙子来到警务站，进门就给杨苗江跪下，手里还举着1000块钱。杨苗江赶紧把他扶起来，快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说。小伙子说，我叫施耐庵……

　　杨苗江一听，耳熟啊，施耐庵？

　　小伙子说，是的。《水浒》可不是我写的……

　　杨苗江说，我知道，重名重姓。小施，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

　　小施说，杨警官，你敲锣，你是好人。求求你，我过不下去了！

　　杨苗江一听事不小，别急，慢慢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原来，小施有个哥哥患有精神病，不犯还好，犯起来就操刀弄棒，刚说自己是赵子龙，一会儿又变程咬金了。吓人的是他不光嘴上说，举起菜刀真砍。昨天三打白骨精把老母亲砍伤了，今天又闹着要随岳飞精忠报国。小施说老母亲住院需要他照顾，老父亲在家万一管不住，哥哥跑出去就要闯大祸。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就哭起来。杨警官，你能不能把我哥哥送医院啊，求求你了！我身上只有这1000块……

　　看小施掉泪，杨苗江心里很难受。小施，快把钱收起来，我上！

　　可是，当他来到医院见到院长，才知道这个火焰山不好过。院长一脸苦瓜，杨警官，你去看看，哪儿还有床位？再说，钱从哪儿来？不瞒你说，我都快急成精神病了。那天抓起自己的手就当猪蹄儿啃，不是被拦住，就入残联了。要不，你在我这位子上坐几天，我找个地方吃几天药？杨苗江说，你饶了我吧！

　　院长说，要不，你去民政试试？

　　民政？

　　就是救助站啊！政府掏钱，管吃管住管治病。犯了就拉过来打几针，好了再送回去。

　　哎，这倒是个办法。

　　杨苗江兴冲冲赶到救助站，办事员两眼瞪成牛蛋，谁说的？真有这么美的事，您先救助救助我得了。这儿是中转站，不是养大爷的地方！凡是能找到家的，我们都送回去。你说的这位，没条件收！

　　牛蛋眼在说什么，杨苗江没听见，墙上挂的站领导成员公示吸引了他：主任金长江？这不是老金吗？当兵就在一个班，后来我当了副营，他当了教导员。

　　杨苗江问，你们金主任在吗？

　　不在！你找谁都没用！

　　办事员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你怎么知道找我没用啊？

　　来人正是金长江！杨苗子，你鼻子可真苗啊，我调来还不到10天，你就闻到味儿啦？

　　听金长江这么痛快，杨苗江差点儿神经了，扑上去抱住他，到底是老战友啊，一点儿都没忘！金长江说，谁忘得了？你一口气吃90个饺子，放1000个屁！说吧，什么事？

　　于是，杨苗江竹筒倒豆子。金长江听罢皱皱眉头，像这样有名有姓又有家的，按理救助站不能收，收了也要想办法送回去。可要是他没名没姓又没家，不就符合条件了吗？老天爷，让我犯一回错儿吧！

　　就这样，小施的哥哥暂时成了三无人员，编了一个286号，住进了救助站。通过救助站送医院治疗，病情一天天好转。医生说，总有一天他会好起来。小施听了抱住杨苗江就哭。

　　杨苗江说，你别哭了。

　　小施说，水浒没泪就成水许了。

　　四

　　这一出刚收场，村东又打起来。

　　谁呀？两妯娌，彩花和杏花。为啥？嗨，为沙子。

　　两家人住前后，两姐妹并蒂莲。可偏偏莲不开花尽发杈，常为琐事吵闹。今天你揪我头发，明天我扯你嘴巴。呜呜呜！哇哇哇！

　　这不，彩花家改造外墙，买来石头沙子，运料车来回一碾，房前的路就成了老妈妈的脸。这路是两家共用的，杏花心里一热，铲了几铲沙子垫在路上。彩花锄地回来刚好看见，横着冲过来，这是我家的沙子，你手闲啊？手闲剁了去！边叫，锄头就对杏花捅过去。还好杏花闪得快，不然就当草给锄了。她这个气啊，暴喝一声，扭腰回手，彩花的脸上就挨了传说中的一鹰爪。于是，飞沙走石，混战开始。邻居拉不开，去找村干部。村干部说，拉大锯扯大锯，谁管得了？快去叫杨警官！

　　杨苗江得信儿刚要去，忽然接到110转来的报警，说有人要跳河。他急了，啊？再一问，报警的正是彩花，说杏花抢了她的金耳环，要不回来就跳河。好家伙，村东有条河，河水宽又阔，真要一头跳下去，可就出大事了。杨苗江恨不得开火箭过去！

　　赶到现场，混战已停，骂战未休，两个女人蓬头垢面，糊嘴花脸。彩花说杏花抢了她的耳环，杏花也说彩花抢了她的耳环。杨苗江一看，两个女人的耳垂儿都扎了窟窿眼儿，光秃秃的都少了挂件。要想调解，必先解耳环之谜。

　　他问，到底谁抢了谁？

　　她抢了我！

　　她抢了我！

　　回答都一样。

　　杨苗江说，成了真假美猴王啦！

　　彩花说，不信，你翻！

　　杏花也说，不信，你翻！

　　还是真假美猴王！这可难住了杨苗江。别说不能翻，要翻也男女有别。这咋办？正在这时，协警小吴跟上来，跑得四脖子冒汗。杨苗江大声喝道，小吴，快去给我拿金属探测器来！

　　因为着急，又是找金，他把金属叫成了金子——

　　小吴，快去给我拿金子探测器来！

　　小吴一听都傻了，哪来的金子探测器呀？

　　杨苗江冲他一挤眼，他明白了，啪地打个立正，是！转身就走，跟真事似的。其实，哪儿有探测器呀！什么金子的金属的，都没有。杨苗江纯粹是被逼出来的。可两妯娌不知道，疯子演戏呆子看。杨苗江接茬儿吓唬，你们两个美猴王听好了，等一会儿机器来了，我要是测出谁身上有金子，谁就犯了抢劫罪，马上带派出所去！

　　说完，就拿眼盯住杏花。为什么？她没报警跳江呀。

　　杏花没经过这个，立马扛不住了。杨警官，别拿机器测了，是我抢的。她拿锄头锄我，我就抢了她耳环。

　　那你的耳环呢？

　　为了打马虎眼，我自己揪下来，一起塞兜里了。

　　好，承认了就好。都掏出来吧！

　　杏花伸手一掏，惊叫一声，小脸儿当时就绿了，哎呀！

　　兜里只掏出两个耳环。一大一小，不配对儿！

　　杨苗江说，坏了！准是打架打丢了！

　　两妯娌全傻了。

　　杨苗江说，傻什么？还不赶快找？说话天黑了！

　　两妯娌这才缓过神儿，急忙趴在地上找，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杨苗江也趴在地上找，恨不得变成二郎神。你想啊，一地沙子一地土，又是蹬来又是踹，耳环掉了哪儿找去？杨苗江边找，两眼还不闲，生怕小吴犯二，拿个什么鬼东西回来，两妯娌再当了真叫他测金子，那可就现了！还好，小吴脑瓜儿里有料，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

　　可是，天渐渐黑下来了，看不清了。不行，就是打起灯来也要找。杨苗江找啊找，找得眼冒金星。等等！那不是眼冒金星，沙坑里闪闪发亮的就是金星！

　　老天爷啊，你真可怜我！

　　杨苗江叫起来，我找到一个啦！

　　两妯娌喜出望外，头碰头跑过来。一看，真的！再一看，是小的！

　　这是杏花的！彩花叫起来。跟着就哭了，我的没找到呀！呜呜呜！

　　杏花忽然抱住她，也哭起来，姐，我把这对儿赔给你，我不要了，不要了……哇哇哇！

　　妹，我不能要，那是你的定情物啊……呜呜呜！

　　看着抱头痛哭的两姐妹，杨苗江鼻子也一酸。说，往后还打不？

　　两人异口同声，不打了，不打了。

　　算话不？

　　算！算！

　　杨苗江说，算话就好！都别哭了，你们看，那边儿发亮的是什么？

　　啊？！两姐妹惊叫一声，同时回过头来。

　　只见身后的沙地上，正有一个小东西在暮色中闪着夺目的金光。

　　耳环！两姐妹叫着扑上去，几乎同时抓在手里。没错，正是这个。大的，彩花的！两姐妹再次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杨苗江偷偷乐了。其实，他一次就捡到了两个。

　　第二天，杨苗江把外出打工的两兄弟叫回来，两家人高高兴兴坐在一起。他说，兄弟亲土变金，姐妹亲捡到金。大家要记住教训，珍惜亲情，再也别吵啦！

　　两兄弟说，再吵就收回耳环！

　　两姐妹说，别想！

　　五

　　纠纷和解，社区和谐，百姓安居乐业。

　　这天，社区里又敲起锣来唱大戏，还是《翠姐姐回娘家》。怎么？翠姐姐还没回娘家？是啊，还没回。为什么，忙啊。你听——

　　正月客多出不去，

　　二月烧茶煮饭全靠伊，

　　三月丈夫打工走得急，

　　四月上山种地爬天梯，

　　五月天旱要浇地，

　　六月采摘来不及，

　　七月阿公生病要去医，

　　八月秋风起，

　　九月做冬衣……

　　翠姐姐忙，杨苗江更忙。老百姓看戏他站岗，老百姓睡觉他巡逻。敲起锣来，咣！咣！咣！

　　——平安社区保平安！小心火烛关好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