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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明和解到文化复兴——著名文化学者朱大可教授访谈录(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8日10:07 来源:中国文化报 王晋军

 

良渚神徽良渚神徽
 金面具 金面具

  “文化基因”和神话的起源

  记者:在您即将出版的新著里,“文化基因”是一个重要关键词,它跟生物基因有什么差异?在当今“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情形下,“文化基因”究竟扮演何种角色?

  朱大可:长相各异的各大文明,必然具有显著的共同性。我的研究表明,世界各地的神祇拥有共同的文化基因,这基因隐藏在神的名字里,并形成一个可资辨认的记号,我称为“神名音素标记”。这些可以清晰辨认的音素,分别代表不同神格,由此形成以神格为轴心的神系。例如,水神系的标记是N,地神系的标记是D,日神系的标记是S/H,等等。水神系的华夏代言人,无疑就是女娲,地神系的代表,是鲧和大禹。禹的上古音以G开头。日神系的代表,是帝舜(G)和帝俊(上古音以H开头),这样的例子可以无限举下去。这些神系是跨地域和跨文明的,它们超越了种族的有限边界。

  记者:按照您的观点,是否可以认为,目前中国各地每年都举行的各种傩祭,就是对N神系,也就是水神的祭奠呢?

  朱大可:不错,正是如此。根据对N音素的辨认,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指认“傩”就是水神,而傩祭就是对水神的祭奠。但这个水神究竟是哪一位,目前还没有结论,也许她就是女娲,因为在华夏神话体系里,能够受到如此热烈而持续祭拜的大神,只有女娲一个。“傩”,应该是她的别名。易中天说女娲的原型是青蛙,这是很轻率的说法。隐藏在神话背后的不应当是文学想象,而是神圣宗教。

  记者:除了采用神话语音学方法,我记得您还采用了一些图像比较学方法,来考察古代神祇的来历。您能否给我们的读者也扼要介绍一下?

  朱大可:前不久《东方早报》发过我一篇文章,说的是对良渚神徽的辨认。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位学者能告诉我们这个公元前3000年的神徽,究竟刻画的是哪一位大神。但经过图像比对就能发现,良渚神徽有两种图式,第一种是来自玉琮,它跟南美印加帝国日神维拉科查的黄金面具十分相似,第二种来自反山七号墓的玉梳背,跟玻利维亚境内印加帝国太阳门上的日神维拉科查浮雕完全一样。因此,我的结论只有一个:良渚神徽刻画的是一位日神。进一步的研究还发现,羽状帽冠是太阳芒线和鸟羽的复合象征,而这跟史载东夷族群的日神崇拜和鸟神崇拜完全一致,所以大致可以推定,良渚神徽刻画的日神,应该就是少昊。

  记者:令人感到费解的是,中国古代神话都是一些碎片,没有完整故事,更没有描述民族起源的历史,但少数民族却都有宏大史诗,如蒙古族《江格尔》、藏族《格萨尔王》、柯尔克孜族《玛纳斯》、赫哲族《伊玛堪》、鄂伦春族《摩苏昆》、纳西族《黑白之战》等等。您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朱大可: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是的,究竟是谁制造了一场汉神话的浩劫,将它们全部消灭掉?这的确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语。此前的历史学家都将先秦文化的毁损简单归咎于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来又算上项羽焚烧咸阳的旧账。但实际上,早在战国时代,尚未经过秦帝国烈焰的洗礼,上古中国的宗教神话、历史事件、典章制度等文字记录,就已提前灰飞烟灭。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春秋战国的诸侯们。这个四分五裂的贵族阶层,为扩张权力、疆土、人口和财帛,努力创立“新制”,推行各种“革命”举措,却苦于孔子之类的守旧派人士的反对,因而焚毁了上古传下来的重要典章,以免被人拿来当做反对改革“新政”的武器。而焚毁的文献,应包括整个夏、商、周三代的仪典、法规、诗歌和历史,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宗教神话。这是发生在先秦的“文化革命”,即使再强悍的文化,也架不住连续三次的大规模焚毁。

  华夏文明的开放特征

  记者:作为一个世界文明史的观察者,您能否用最简洁的语言,为我们的读者描述一下全球上古文明的形成特点?

  朱大可:简单地说,亚洲各大上古文明的关系,可由“一座山”和“一条路”加以描述。这座山就是喜马拉雅山。几万年以来,就在非洲智人向全球移民的同时,喜山发生了最后阶段的多次隆起,这些隆起具有重大意义,它向东重塑了黄河长江,推动长江文明和黄河文明诞生,向南重塑了印度河和恒河,推动达罗毗荼文明和雅利安文明崛起,向西重塑了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推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崛起。喜山是亚洲文明之父。但喜山同时也制造了巨大的地理屏障,所以需要另一个事物来加以调节,那就是“丝玉之路”。路是用来解决山所制造的难题的。山是一个点,路是一条线,它们编织成一个生长、传播的面,点、线、面都齐了,由此构成了人类早期文明的完整景观。

  记者:如果按照您的思路,我们就不仅拥有因非洲同源而形成的人类文化共同体,更应该有一个亚洲文化共同体。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朱大可:不错。来自非洲的共同文化基因,加上“丝玉之路”推动的大规模交流,在上古时代促成了一个“亚洲文化共同体”的诞生。这个共同体的地域范围,东起太平洋西岸,西至地中海东岸,囊括华夏文明、印度/伊朗文明、中亚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叙利亚文明。这些文明之间的彼此沟通、学习和融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平庸想象。

  记者:大多数学者认为,由于严重地理障碍,在交通工具不发达的上古时代,这种交流是极为罕见和不可思议的,因此,华夏文明只能是独立发育和生长的结果,您对此如何解释?

  朱大可:上古时期的交通的确比较艰难,但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不堪。早在公元前5000年,家马驯养已经实现,而此后2000年内,单峰骆驼和双峰骆驼的驯化和使用也已普及,加上载物支架的发明,运输工具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在我看来,除了冬季恶劣气候以及群山起伏的帕米尔高原(旧称葱岭),没有其他因素可以阻止人类贸易和移民步伐。葱岭尽管地势险恶,但其中有若干相对平顺的山坡、山口和峡谷可以通行。成功穿越,不仅需要谋略和胆识,更需要精确的地图、优秀的向导,以及能击退盗匪的武装力量。

  记者:您如何评价目前流行的“国学热”和“国粹热”?

  朱大可:“国粹”跟所谓“纯汉族血统”一样,是一个典型的伪概念,把国学简单地定义为“国粹”,在逻辑上很容易导致极端的排外性。“国粹说”无视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任何优秀的民族文化均非源于自我封闭和自我纯化,而是对“外”开放、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不断自我更新的结果。“国粹说”的本质,是以自闭的方式,向狭隘民族主义后退。我已经说过,以排外为特征的民族主义,通常是个人自卑情结投射在民族版图上的结果。

  先秦文化之所以具有如此强烈的开放特征,是因为在汉代以前,国族叙事的原则尚未建立起来,东亚地区跟中亚、南亚和西亚,由此形成“亚洲文化共同体”。东亚文明不是孤立自足发生的事物,而是这种共同体的一部分,并由共同体中多种文化原型所塑造。先秦文化吸纳了当时全球文明的精华,并加以改造、深化和本土化,最终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体系。而轴心时代以后,从两汉、魏晋、唐宋到明清,中国文化仍然置身于活跃的世界交换体系之中。

  记者:为什么东亚地区是一个移民圣地?它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以致北方的蒙古人、西方的突厥人,还有雅利安人,矢志坚韧持续不断地向这片土地进军?

  朱大可:主要原因恐怕在于东亚政治地理的特殊结构。5000多年以来,在整个亚洲版图上,基于频繁的战争,由西向东形成逃迁式移民浪潮,这个浪潮推动器物和文化交流,尤其是推动先进的西亚(西南亚、南亚)文化向东部流动、传播和植入。这个前赴后继的移民浪潮,受到太平洋严重阻拦,只能像泥沙一样减速、停止并沉淀下来,堆积在东亚地区,形成丰饶的文化堆层,刺激本土文明的发育和生长。

  记者:其实中古的丝玉之路在贸易的同时,也伴随着一个移民过程,我们大家都已看到,唐朝首都长安,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而唐朝的中国,应该也算得上是移民国家。那么唐朝的兴盛,是否跟李唐王朝的移民政策有关?

  朱大可:这是肯定的。盛唐的活力源于其精英的混血性,比如唐太宗的祖母独孤氏是鲜卑人,而李白也有突厥人血统,当然,还更源于文化上的高度开放。例如,中国民乐现有乐器体系的形成,主要跟盛唐的全盘引进有密切关系。所谓中国民族乐器的主体,大多数是唐以来从中亚、西亚和南亚引进的乐器,如琵琶、二胡、扬琴和唢呐等等,它们是支撑“国乐团”的核心乐器。没有这些外部输入的器物,就没有中国民族音乐的完整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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