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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军旅文学:“活着”的、“内在”的、“存在”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7日09:2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朱向前 傅逸尘

  “活着”的历史

  以纯粹的文学标准观之,战争历史题材对于当下的作家而言,已经构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焦虑甚或是一道不易穿透的“隔膜”。没有强大的思想能力、没 有痛切的生命经验、没有真挚的情感融入,没有扎实的生活积累,没有充分的知识储备,便很难走进历史的深处和细部,更难呈现历史的繁复与厚重。2013年度 给笔者留下较深印象的军旅长篇小说有:都梁的《大崩溃》、项小米的《记忆洪荒》、李西岳的《血地》、李骏的《穿越苍茫》、武歆的《陕北红事》、梁晓声的 《懦者》、韩征天的《纸上的枪声》、徐艺嘉的《我们都缺伴儿》、丰杰的《斑斓》、吕怡慧的《女生楼404》、孙彤的《红妆武装》。总体来看,历史叙事文本 质量齐整,文学水准颇高,可以说是本年度军旅长篇小说的重点也是亮点所在。   

  都梁的《大崩溃》是新世纪以来为数不多“正面强攻”战争历史的长篇佳作,被冠以“全景式大战略军事小说”的名头,在我们看来并非仅仅是书商的噱 头。都梁以宏阔的整体视野、强悍的思想能力和充分的知识准备,大规模重返历史现场,多角度介入战场时空,全方位审视国内政治、国际舞台的风云变幻。围绕着 1944年日军发动的“一号作战计划”展开叙事,层层推进,抽丝剥茧般细腻而生动地呈现出前线、后方、高层、民众的战时状态。都梁一改《亮剑》中“性格英 雄+传奇故事”的叙事模式,将笔触聚焦于历史本体,人物命运则要服从于历史的进程和事件的逻辑。《大崩溃》第一部的主要人物是国军督战官蔡继刚,飞行员蔡 继恒和普通士兵满堂、铁柱兄弟,三条情节线分头并进,从不同侧面展现大的战略态势,最终汇聚在抗日战争中最为惨烈的衡阳之战中。蔡继刚对国军数次战役的冷 静观察和充满智慧的战场突围,蔡继恒桀骜不驯的性格及在空战中的彪悍表现,满堂兄弟由对战争的迷茫、绝望到成为坚定的铁血战士,都梁都分别用浓墨重彩耐心 细腻地给予呈现,既遵循了历史的真实发展轨迹,又借助不同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思,串联起作家对整个大战场不同角落、不同层面、不同领域的深度思考。在 《大崩溃》中,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是孤立的,上到最高统帅,下到底层士兵、一般民众,他们经历的并非单纯的传奇,而是在长久持续、反复纠缠的战争中的无 奈、痛苦、隐忍和决绝。历史的构成,离不开这些肉感、琐细、坚韧的细节,而对战争历史的接续传达和显形正是在这些鲜活的生命细节中达成的。

  徐怀中的非虚构长篇《底色》,复活了一段跨国界的战争历史。就题材而言,是近50年前“中国作家记者组”组长徐怀中率组在越南南方战地采访的一 部“战地日记”,弥足珍贵。可以说,新中国自朝鲜战争以后,中国作家深入战场之久(长达4个多月),历经炮火之险(何况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美军炮火, 比朝鲜战争又要强大猛烈得多),恐怕无出其右者。她真实地记录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中国军人作家、记者的思想、情感和心态。就文体特征而言,《底色》 是小说家徐怀中一次探索性的、深思熟虑而又水到渠成的跨文体写作,别开生面。素材“非虚构”,但写法却融小说、散文、通讯、政论于一体,底蕴却又是长期的 知识储备、文化修养和战争思考,因此,她所呈现出来的风貌迥异于此前我们常见的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乃至“非虚构”之种种,别出手眼而又浑然天成。就语言风 格而言,《底色》的总体基调更偏于小说,细节扎实,妙喻传神。虽说“跨文体”,但先生的当行本色或看家本领毕竟还是小说。何况,作品中融进了作家深切的战 争体验、心理感受和情感记忆,它是更加人性的、人本的、也是更加小说的。就主题而言,《底色》以战争来反观和彰显人性,睿智、通达、深刻、犀利。正因为有 了难得的从“抗美援越”到“对越还击”的两次参战经历和换位思考,加上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距离,徐怀中获得了“在以往战争经历中从未有过的内心体验,一些深 思与明悟”。《底色》所具有的极其珍贵的文学与历史价值,已经超越了时代和历史本身的局限,无愧为本年度乃至新世纪军旅文学最为重要的收获。

  内在的经验

  小说所要呈现和探索的,是生活中感性和隐秘的“内在经验”,是生命舒展的痕迹。而生命的痕迹,往往被笼罩在历史这一巨大的幕布之下,小说就是要 将原本隐匿的生命痕迹从历史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各种细节里发掘出来,从而让生命构成一部属于它自己的历史。项小米的《记忆洪荒》写出了宏观历史与个体生命 的变与不变。时代的变化是摧枯拉朽的,毫不迟疑;而人心的流转是漫不经心的,含情脉脉。相比之下,恒常的“存在”是人情、是人性,是生命和生活本身的义理 和逻辑。《记忆洪荒》中既有对艰苦从军岁月和那场惊天洪水的追忆,有对那个疯狂而荒谬年代的反思,也有对主人公直面理想和爱情“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痛憾。 作者执著地回望生命的来路,发现即使是在那个疯狂荒谬的年代,那个洪水席卷了一切生灵的年代,依然有生命和爱情在潜滋暗长,并且正是在那个年代形成的信仰 和人格伴随了整整一代人虽然历尽坎坷,却依然坚定如昨。作者把时代的悲剧、命运的悲剧和性格的悲剧完美地结合,进行了充满情感的反思和追忆。小说以女主人 公许北北的生命轨迹为主线,穿插有日记、梦境、与心理医生的对话及其手记、朋友的信件、父辈的传奇遭遇等内容。深刻的自我分析、怀疑以及对人性的叩问使得 作品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本相,作品内部不同的文本之间相互印证和补充,提供了不同的观点和视角。小说从现实众多的精神扭曲和情感迷惘中切入,直击当下社会诸 多精神症候。书中所有的细节、人物都带有作家的体温和真切、实在的记忆,小说语言干净准确、心理刻画细致到位。这使整部小说在传递历史的悲情之余也释放出 震撼人心的内在力量。

  李骏的《穿越苍茫》书写的是家族史和母亲的生命史。他笔下的革命历史不夸饰、不隔膜,氤氲着一层生活的烟火气,充盈着生命的热力与温度。作者对 革命老区红安当地的风物掌故、风土人情、生活习惯的熟稔渗透沉淀于字里行间,精彩而动人的细节俯拾皆是。作品呈现出人类内心深处极为隐秘而又细微的经验, 对历史与生命、与生活、与生存的关系等等极富存在感的哲学命题进行了深入甚至于严苛的探索与考量;将人心的坚韧、人性的高贵、信仰的坚定、生命的力量置于 风雨如磐的革命历史背景之中,书写得真实感人、摇曳多姿。武歆的《陕北红事》、梁晓声的《懦者》和韩征天的《纸上的枪声》都堪称革命历史叙事谱系中的“另 类”。《陕北红事》的别致在于叙事的结构:小说打通了历史和当下,所谓的“红事”,都是由当下人讲述的革命战争年代的往事,而当下的叙述者又或多或少地与 当年的“红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生活在现实时空,传承着前辈的历史基因。“历史”和“现实”互为背景,互相关照,彼此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而是 缠绕前行,有效延伸、拓展了“红色叙事”的时间与空间。小说中所有的故事,无论是当下的还是过去的,都贴合并融入了当下陕北的风景、风情和风俗,在文本层 面呈现出“游记的样式”。尤为可贵的是,小说的整体性并没有因此而被破坏和打乱,其整体结构反而因此更趋稳定、合理,显示出作家强大的叙事力量。《懦者》 和《纸上的枪声》的新异之处分别在于人物形象和题材类型。前者的主人公王文琪表面上懦弱、对日本人摇尾乞怜,实则智慧内敛,深谙中日两国传统文化,梁晓声 为新世纪军旅长篇小说的人物画廊贡献了一个新鲜另类的人物形象;后者则号称我国首部以战地记者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将新世纪军旅长篇小说的题材空间拓展至了 一个全新的领域。但是这两部作品的类型化风格都极其明显,在语言、结构和意境等其他层面乏善可陈。

  抗战题材因为承载着中国人民难以磨灭的民族记忆而历久不衰,亦被视作题材的富矿。然而,随着时光的远逝,抗战历史对于当下的作家而言渐趋模糊与 混沌,能否有效介入抗战那段现代中国之“大历史”,对处于想象彼岸的“历史存在”进行富于主体性、时代性和真实感的新鲜叙述,着实考验着当下作家的文学智 慧与写作伦理。李西岳的《血地》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宏大叙事”,亦不见对大的时代风云、历史背景以及战争场面的全景式书写,李西岳将视点聚焦于战争中的个 体生命存在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命运轨迹,以富于生命痛感和抒情性的笔触构建起一个凸显作家主体性和地域风格性的独立而完整的“小世界”,对战争“大历史”进 行了微观重述和浪漫抒写。《血地》之所以选择个人视角与民间立场,正是为了表现与探寻被宏大叙事所遮蔽了的历史缝隙与存在境遇,发掘个体生命在战争中面临 的考验与存在的意义,并由此凸显战争本身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丰富性。李西岳以极富个人生命和情感体验的“小叙事”勾勒出来的小而完整的“内在经验”世界鲜 活生动,具象沉实,带有作者的情感温度和认知深度。所谓“小叙事”,就是关乎人物个体命运变幻的述说以及历史大背景中的小细节的特写。《血地》透过对个体 的情感纠葛和命运轨迹的细腻展示进而折射出大的历史和时代的面影,小说的气象并不因聚焦个体而渺小,反倒因为写出了人性的深邃和独特而更显开阔与完整,进 而在更深层次上抵达人类共通的精神和情感世界。

  “存在”就是“现实”

  在处理军营现实题材时,军旅作家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将人物和事件推向一种比较极端的“苦难”境地,通过苦难为故事增加生命、情感和精神的重量, 借以凸显当代军人的生存尴尬和精神窘境。而包裹在这层“苦难”的外壳之下的,是对军旅人生的深情回望以及构筑在情感和情绪之上的精神和信仰。如荣膺 2013年度全军首届“军事文学新星”的曹晶,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关山叠》中的大部分篇什都以西北边防军人为主要描写对象,一派边陲大漠的“苦寂”风貌, 把军旅人生的“无奈”、军嫂和孩子的“牺牲”表现得淋漓尽致。曾剑的短篇小说《在神圣的天空飞翔》和《冰排上的哨所》则聚焦于北疆苦寒环境中官兵们暖热而 高洁的心灵。苦则苦矣,可是军人之间深厚的情谊却越发的醇厚,这种军旅苦重人生中的特殊情感尤为动人,甚至令人神往。

  在李亚的中篇小说《将军》中,一名退休老将军总是活在对过去火热战斗生活的回忆和想象之中,现实与梦境缠绕纠结,将军的老妻方巧玲、军事专家孙 文宣、侦察连长苏虎、“坏小子”小唐等各色人物则如风烟一般在读者眼前聚散行走,还有那些战场上不能忘记的疼痛和热血,伴随着“将军”或是“小声哭泣”, 或是“放声大哭”,作者的笔端饱含了对先辈军人的体谅、深情和敬意。李亚用一个中篇的篇幅写出了长篇的厚度,深厚的功力可见一斑。西元的中篇小说《遭遇一 九五○年的无名连》堪称今年的一大亮点。小说的主线是写指导员王大心带着四个“操蛋兵”在戈壁滩上一个月装卸一万吨水泥的故事,其副线则是对朝鲜战场上誓 死坚守阵地无名连军人的记述和怀想。在现实与历史对望的复调叙事中,两个故事互为“比兴”、诠释和支撑,从而弥合了军人在战争与和平不同境遇中价值判断的 裂隙,展现了当代军人在现实困境中对精神传统的继承与丰富。

  李亚的《海上升明月》和黄雪蕻的《银色月光之夜》则在叙事伦理层面上别有韵味。李亚的小说集《亚丁湾的午后时光》是作者历经7个多月海上护航生 活之后捧出的心血之作。每篇作品都以不同的叙事视角,刻画了不同的人物,在展现海军官兵执行远海任务200来天期间日复一日面对辽阔的大海、长天、甲板和 船舱的那一份单调、枯燥中的生存状态与内心情怀的同时,对亚丁湾护航期间的日常生活故事,也给予了精准而独特的描述。《海上升明月》是集子中较为独特的一 篇。小说借着亚丁湾护航的外衣,写了一个东南沿海海盗“老珊大姑”和方爷的故事,故事把英国海军、德国战列舰、海盗、爱情和命运独特地糅合在一起,从现实 的层面跳脱而出,用强大的想象力支撑起其传奇性,这对当下的军旅文学创作具有强烈的异质性,同时又是难得的探索和补益。而黄雪蕻的中篇小说《银色月光之 夜》可以说是一篇心理剖析的“妖异”之作。作品围绕因救人腿残的张海、投弹失误被救下来的李晓和对张海以身相许的王蓝三者心理展开绵密的书写,英雄的光环 褪色后,是张海与王蓝“镶在相框里”假模假样的生活,是张海与李晓相互依存而又做作的捆绑关系,是王蓝与李晓有些不伦的隐秘的冲动,小说的叙述细致入微而 又无比锋利,营造了一个强大的心理压力场域,这是军旅作品中较少见的书写模式。

  从当下军旅小说文本层面来看,“现实主义”的叙事伦理不再是传统的概念,更非一种老去的写作方式。在新生代军旅作家笔下,现实主义已经被现代叙 事精神所激活,成了作家理解存在的最好解码,现实主义本身是作家的根本处境,同时也是其语言处境。军旅作家需要更加深刻地卷入当下现实,沉入现实军营生 活,更深入地理解当下军人真实的生存状况。“存在”就是“现实”,写得有现实感不难,但要写出“存在”的深度就不易了。2013年的军旅中短篇小说既有现 实感又有存在感,关于军旅与人生,关于选择与坚持,关于苦痛与珍惜……每一个故事所展现出的“现实一种”,都散发出军旅生活所特有的金属光泽。还有那颇为 迷人的想象和出离,从不同的侧面揭示出当代军人的生存处境。

  就历史题材而言,波诡云谲的战争历史与当下和平生活之间宛若此岸与彼岸的关系,相互映照。对当代军旅作家而言,个人经验是有限的、外在的,更是 碎片化的,以当下的眼光穿越时代的迷雾,重新理解并建构战争历史并非易事。因而,重建虚构叙事与战争历史的关系既是重要的,也是艰难的。没有“内在经验” 的建立,文学就没有“存在”的维度,人也没有心灵的内面,文学就会成为平面的文学,人也会成为单向度的人(谢有顺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军旅小说是否具有 精神的追问和对存在意义的探索,其境界是大不相同的。本年度,站在现实此岸的作家们用他们饱蘸心血和情感的强健笔触,穿越了历史彼岸的“隔膜”,建构起了 由“内在经验”、“内在的人”所构成的繁复且丰饶的历史时空,再一次印证了在喧嚣躁动的文学语境中,“活着的历史”与“内在的经验”之于历史叙事的价值与 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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