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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辑 山色千万状 门外潮声时——第三代诗歌阅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6日16: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仲义

  之一. 从疑问句,找寻神秘底片的 “曝光”

  ——读张枣“预感”

  预感是什么?说不清。用科学理性解释,或许是一种事先预测、提前预断?也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幻觉”,符合心灵某种需要?占卜术可以把它打扮成神的旨意,

  宗教信徒可以制造对未来的迷恋。而我们现在的工作,是从诗学出发, 看看诗意在神秘体验和神秘感应中,是如何“显影”的。

  现代诗讲究体验,讲究瞬间心灵的秘密颤动,那是言辞难以表达的“盲区”,也是可供言辞触摸的场域,属于稍纵即逝、一过性“踪迹”。张枣有一部分诗是与神秘体验和神秘感应息息相关的。比如他《镜中》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它剔除常态因果关系,让心事与自然,内宇宙与外宇宙处于共振感应场中,使原本秘不可宣、闪烁不定的爱情记忆,披上神秘的审美婚纱。

  《预感》当属于这一类型。作者几乎不提供事件线索,只是在黑暗中打火机似的“咔嚓”一下。如果将事情的原委“还原”一番,也很徒劳:那只是某一夜晚的酒吧或咖啡馆,在半醺半醒的状态中,所进行的一场“轻细的对话”而已。而实际上,“对话”连廖廖数语也提供不了。它只是笼统提供预感的“框架”。作者有意将对话彻底“掐头去尾”,大幅度隐瞒真相,大约只留下三个疑问句,以此引逗本文的阅读线索。那么,就让我们以三个疑问句作为钥匙,去打开神秘之门吧。

  本文开头是酒、黑夜和迷醉者,刻意采用主客颠倒的句法,交代了必要的场景,然后是

  “她突然扬声问:你敢吗?”突兀、断裂,感觉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逼过来,突然扬声与后面的轻细构成一种紧张对比。“敢吗”的反问,意味对果决行为的否决、阻断。(倘若这是一个情感或情欲事件,也许可坐实为某种诱惑?冲突?或抑制?)而“她”在这里的身份有些暧昧,她所扮演的角色,可以是现实的她,也可能是隐约中,神的旨意或派遣的使者,(比如安琪儿或作为道德审判官出现)。细揣之后,笔者倾向于前者。突然的诘问,委实让双方面对此在,难以把握,面对长久(或永恒),也无从预料。于是,在黑暗中——“未点灯的房间”里,双方陷入了令人头疼(描写为“胀满”)的孤立状态。这种插入式的玄机制造了本文预感的“阴谋”,让人感到凶多吉少。

  接下来第二个疑问句,是混合着祈使口气“请来临吧!?”同样是一种前言不搭后语的中断,依然很玄,由于继续隐瞒事件的进程,给人扑朔迷离的疑惑。不过单就这句话的内涵看,它无疑隐含着某种迟疑、期待。而为了响应这一神秘的空白,作者立即安排“有谁”——(侍者?或神使?)——把饮料,送到我们“醉态的身边”来,通过“轻柔的指尖”。像镁光灯一闪的场景,再次制造了影影绰绰的效果,加重我们对谜底的探询。但真相还是被厚厚的帷幕捂着,张枣继续玩着魔术师的障眼法。

  “真是你吗?”最后出现第三个疑问句——从开始的决绝,到中间温婉的迟疑,再到最后忍不住期待的惊喜,戏剧性变化,同样没有给出相对明确的答案,而是着意宕开一笔,在疑问句后面是

  “星辉灿烂,在天上”。这景致确实叫人遐想不尽:朦胧醉态中,忽然感知光芒四射。这,是衬托“你”现身的背景,还是有意安置“你”,作为一种光辉的寄寓?是恍惚中,情感或道德升华,外化为“神明”,在冥冥中做无言启示,还是宇宙人心,随着“惊鸿一瞥”,充满无边无际的光辉“神迹”?

  一切只能让读者自己体会了。

  钟鸣说,张枣发明了只对一首诗有效的私人语汇。我要说,张枣出示了一张不易显影的底片。确实过于私密和隐瞒,这首诗显得有点艰涩。笔者在无门可叩之处,只好试图从三个疑问句中,强行(?)拨开些缝隙,窥伺内里闪闪烁烁的隐秘。

  女诗人靳晓静说:写作诗歌就是为了和身体内的诗意与神秘和睦相处。

  把握神秘体验,并加以恰如其分的“曝光”,是心灵摄像师的一种工夫。太暗,流于奥涩,太明,则一览无余。

  半明半昧,最好。

  附

  预感    张枣

  像酒有时预感到黑夜和

  它的迷醉者,未来也预感到

  我们。她突然扬声问:你敢吗?

  虽然轻细的对话已经开始。

  我们不能预感永恒,

  现实也不能说:现在。

  于是,在一间未点灯的房间,

  夜便孤立起来,

  我们也被十点钟胀满。

  但这到底是时日的哪个部件

  当我们说:请来临吧!?

  有谁便踮足过来。

  把浓茶和咖啡

  通过轻柔的指尖

  放在我们醉态的旁边。

  真是你吗?虽然我们预感到了,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星辉灿烂,在天上。

  之二. 数字化时代的回眸

  ——读翟永明“古代”              

  数字化时代,人们真是享不尽它的“荣华富贵”、高效便捷。不是吗?那一丝丝细长线,接通万里外的心跳,省却了多少失眠之夜;那键盘上即兴跳动的激情,虚拟中几番折腾,竟然结成正果;小小屏幕,一闪一闪的链接,取代千古以来山重水阻、长亭短亭;甚至一次绝望的拖动,瞬间便完成七彩人生。

  浸淫于这样快速便捷的时空,多数人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只有少数清醒者看到它的负面。他们心目中依然葆有一隅“蛮荒”时代,或古典时期的记忆。那是撑一把油纸伞在幽巷中寻寻觅觅;那是逃出玻璃幕墙后,照一泓碧水时的出神。

  信息爆炸时代,高频率时空情感传递,一个重要的日常手段,就是依赖QQ、“幽香”、聊天室、短信,再高雅一点,就是写写诗。对于内心敏感的诗人来说,他不会像一般时尚,停留于受用的满足和快感里,他还要本能的“退回去”,退回到遥远的原始想象,为我们记存那挥之不去的乡愁。

  这是一次从长长的乡愁里,发出来的“波特”,充满时代的变迁和回眸中的挽留。

  是的,在古代,每写一次信,却不知道下一次约见的地点,虽然巨大的时空阻隔,制造诸多麻烦,不过反过来,倒增加情感的复杂系数和考验难度,那不是愈发弥足珍贵吗?而现在,因特网的传输,几秒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实在太小菜一碟了,以至于会产生像诗中所断定的“并不关心”——这样无所谓的后果,孰喜孰忧?

  在古代,只需“抱一抱拳”作缉告别,一个熟悉的动作,便会眉目传情、传递心照不宣的“后会有期”,这是以少胜多,含而不露的友谊和爱情古笈。而现在,漫天飞舞的信息,像无数补丁围追堵截你,不管是歇斯底里,还是心平气和,咋都不起作用了?对比之下,方显出古典方式,是多么言简意赅、而又意味深长啊。

  在古代,人们要成为诗人,需要多少艰难困苦的努力(穿过墙 穿过空气 穿过酒),诗仙是那么好当的吗?!最后都碰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而现在,随便涂鸦发送,只要带着肢体味道,灌注器官体香,让某个部位颤抖,便会引起全世界惊悚。这么个一蹴而就的写法,比起前贤们,是不是显得过于轻巧?女诗人的针砭,在温婉中闪烁寒光。

  是的,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注意,人称改换了,作者以“我们”的姿态,坚定树起古典主义)。她精心选择了一个细节——并肩策马  我们 走了几十里,低头微微一笑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于此做出了充满感性形象的含蓄诠释和引领。在速配的生活与日益便捷的写作面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倡一点古典时期——那种“慢”、“长久”、“积淀”、“散淡”,诸如此类的修身养性? 这些古人的美德、品位,在数字化的淹没中,难道就这样全面消逝?也许,正因为有太多数字“爵士”、数字“踢踏”、数字“光影”到处充塞,我们的女诗人才特别自己点播“渔舟唱晚”。

  写完这篇短文后,顺便上网。偶然间,见着一个叫liu2的人对《在古代》进行解构,他用戏拟手法模仿该诗的基调和句势,不妨下载,聊做参照:“在古代   我们只能这样   见面才能做爱 

  现在  我装上摄像头 

  就能  把我的裸体 

  灌满你的屏幕……”。类似这样的东东,正潮水般冲击着传统和与传统保持联系的事物。看来,有关文化征战的缅怀与遗忘,正演与戏耍、维护与剔除,还要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很容易被大众文化裹卷进去,那么在时尚的流行风云里,我们还能保佑心中那一隅缓慢与宁静吗?

  附

  在古代   翟永明

  在古代   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  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之三. 抵得上一个“金短篇”的容量

  ——读唐亚平“睡裙”

  黑色睡裙,有些神秘,性感,不可捉摸,容易撩逗人们追索的兴趣。读下去,不出所料,这是一首有关男女的“情事”。 它写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在一次雨夜,主动约请一个男人来“聊天”。短暂的情感经历,既微妙传达出成熟女人对自身魅力的测试,又隐晦着伦理底线上的徘徊。微讽中曲折含蓄,心理层次十分丰富、准确,且分寸感掌握极好,真抵得上一个短篇小说的容量。

  “我在深不可测的瓶子里灌满洗脚水 ” 起句有点难受——瓶子与洗脚水的不和谐搭配,反常的“盥洗”行为,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反讽基调,和放浪的、恶作剧味道:今晚,潜意识里(瓶子)有暗暗的欲望在膨胀,压也压不住,那么就让它释放吧,或许有些肮脏有些污浊,像洗脚水一样;没关系、无所谓,来点逢场作戏,就往自己深不见底,其实也是空荡的心里(瓶子)倒吧。

  洗脚水——雨水,瓶子——心境,在那个夜晚,自然而“古怪”地结合在一起了。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带出来的第二句,其实本身也很有意味,它所暗示的种种,是潜在意识的明朗化:“约一个男人来吹牛”,开始付诸行动了,而“他到来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一种坦荡、明白的“狡辩”,其实在佯装的烟雾弹后,主人翁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放下紫窗帘,打开红壁灯,“黑裙子在屋里荡了一圈”,放、开、荡,三个动词,完全是一副抑不住迎候的喜悦,以及不怎么自信的事先演练。这时,门敲响了,直到第三次才去开门,那是主人翁故作的矜持,多深的心机呀。

  潜意识欲望、豁然出击、随意、精心、佯装,真把个“这一个”黑女人的复杂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方带了一把黑伞,和黑色睡裙无意形成一次小小对应,可是伞“撑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有意不安排放在屋角或挂在门后),便成了一条披露戒备心理的三八线。接着他们开始喝茶谈话了,男人说得很动听,女人却一眼看穿,是“阿谀的自来水”“甜蜜的星星”,真不愧久经沙场。接着“我渐渐地随意地靠着沙发”,说明之前还是一本正经挺坐着,带着警戒,现在是慢慢松弛了。虽然“以学者的冷漠讲述老处女的故事”,佯装平淡如常。但渐渐的,随着“我们之间”关系进一步亲昵,这时上帝开始潜逃 甚至溃退——“捂着耳朵掉了一只拖鞋”——这就意味着,“第三眼”不再监视了,道德、舆论约束不复存在了。现在,男女之间最可能发生的事,完全可以突破“吹牛”的界限,达到“浑然的效果”。

  可是,全诗仅到此为止,没有将“故事”进一步发展(如果这样写下去,肯定败笔),而是以女主人翁暧昧而诗意的感受作结:“夜色越浓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客观景象在主观强烈情感的干预与有机交融中,进入耐人寻味的境地。一个成熟女人一次雨夜的情感波动,得到如此淋漓而微妙的呵护。

  惊叹作者对人物心理揣摩这般透彻,而且让人物的欲望处于含苞欲放的临界点,且摇荡有致,我终于相信了,一首真正的好诗,是可以“打败”小说的。

  附

  黑色睡裙    唐亚平

  我在深不可测的瓶子里灌满洗脚水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约一个男人来吹牛

  他到来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

  我放下紫色的窗帘开一盏发红的壁灯

  黑裙子在屋里荡了一圈

  门已被敲响三次

  他进门的时候带着一把黑伞

  撑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

  我们开始喝浓茶

  高贵的阿谀自来水一样哗哗流淌

  甜蜜的谎言星星一样的动人

  我渐渐地随意地靠着沙发

  以学者的冷漠讲述老处女的故事

  在我们之间上帝开始潜逃

  捂着耳朵掉了一只拖鞋

  在夜晚吹牛有种浑然的效果

  在讲故事的时候

  夜色越浓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

  之四 思辨在感性中游走

  ——读欧阳江河的“肖邦”

  古往今来写音乐诗的不计其数,有以形绘音,有以色赋音,有以物状声,各尽其染。女诗人陈鱼欣赏这首诗,是“用一行行的字句,像肖邦那样打开你身上所有的门,直到你浑身透明,与世界混融”。青年批评家苍耳则“感觉到那样一种力与气的融合所带来的轻”。而笔者透过这种轻盈、灵动的抒写,更愿意指出,固然它的出色,是作者对肖邦深刻的颖悟,但具体的运作,实在不敢忽略潜藏在欧阳江河思维里,那种隐形的、应用得十分娴熟的——内在思辨机巧。

  不难析出,其高明是写出了肖邦的“唯一性”。

  耳朵是音乐最重要的接受器,只为“这一支曲子”保留耳朵,“只”字,这一无可争辩的条件句和“一”所构成的关系,显示音乐家在诗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耳朵为“唯一性”做了最自然铺垫。“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再次把“唯一性”铆足。

  接下是:重弹时好像从未弹过;只要连续弹上一夜可终生不弹。前者直指肖邦亘古长新、百弹不厌的新鲜感,后者则表达出,纵使是一夜尽兴,这一生也完全足矣。其意义与价值体现在:尽管乐音可在短暂中消失(死于一夜),而复活他、欣赏他、咀嚼他却需要花费悠久的时间(长长的一生),在这里,又是肖邦的“唯一性”,在思辨的背谬里得到强烈突显。

  第三段是最丰富复杂的一段。可以错弹(亏得欧阳江河想象得出);可以达到错弹的境地,其实隐含着无所不弹的伟大包容——包括可以漫不经心的弹(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包括“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包括只弹“柔板”( 像一片开阔地,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两组形象的吊诡组合,充满张力。那是一种怎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这一次,肖邦不羁的灵魂和独一无二的艺术,在“互否”中继续得到彰显。

  第四段则有点“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意味。本来乐音最能体现音乐家的人格精神,甚至音容样貌,但是“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时 ,竟会出现“耳朵里空无一人”的奇观。一句“肖邦是听不见的”概括,岂不是达到“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至高境界?如此层层的艺术“狡辩”,充分展露欧阳江河的思维机巧。

  最后结尾,作者继续强调“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在“无”的基础上突出一个“轻”: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温柔的。”欧阳江河在吊诡中道出肖邦唯一的“这一支”特色。

  已经有不少人从境界和效果评论过此诗,如果再拾人牙慧没有多大意思。笔者有意改换个角度,从作者一贯曲折隐蔽的内在思辨出发,从而来看他在“弹”的6个逻辑环节上,如何机灵地采用正、反、矛盾、吊诡、背谬等运思技艺,确实做到伸展自如,藏露得当。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对肖邦音乐思想、音乐美学的感性理解之上的。

  诗思饱满,依靠内敛的思辨,充分的感性浸透;利用反常之道的灵动穿行,带给我们别一种深刻力度,而不单单是“轻”的享受。

  黑白键上,跳跃着诗人魔鬼般的指法。八分之七是先天禀赋,余下的来自不懈的练习曲。

  附

  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像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

  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

  像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撼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之五 时间的悼词

  ——读李亚伟“歌榭”

  12年前出版的拙著《诗的哗变——第三代面面观》,曾大力推举过李亚伟,在后来写的2篇有关后现代诗的文论中,又强调当年这个反讽的“始作俑者”,他所青睐的手段,“引领”了当下普遍流行的“反讽思维”,其功可谓大矣。真希望李亚伟一路将“反讽”发扬光大。可惜后来的经商活动,除了92年《旗语》他依然保留部分余脉,大概只有在《东北短歌》组诗中,像“天亮前他像蟋蟀在吉林/伸出黑社会的天线”、“在封建社会的滚滚红尘/爱我的女孩/正用口水/洗我的衣服”,尚可复现那个满脸坏笑、玩世不恭、充满嘲谑的“愤青”。笔者曾私下与朋友估测,被视为反讽高手的他,如若朝着这一路向坚决走到底,说不定会于后现代的版图中,收获更具现代性的突破。

  恰恰是,李亚伟在出道后做了一些“回转”,他卸下硬汉、嚎猪的箭刺,收敛直击现场的犀利,虽不失“顽童”性情,却大大平添了世故柔情。换句话说,他开始感世伤怀起来了,感世伤怀大量占据着他后来断续书写的主干。或许生活的创伤过于沉重,或许内心柔软的部位抗拒不了乡愁,我们看到的是后期沧桑中的另一面:人生喟叹、嘴嚼寂寞、痛心的梳理、才情的惜别,逃离与寻找归宿:“人生到底在哪条路颠沛流离”,狂大与茫然中,我是“雨水中的哪一滴”……这一切,统统配上长长的舒缓的句型,自心底深处,做独白式流涌,且驮着幻象的“大词”,在超时空的大起大落中,一并成为挽留和感伤。

  《时光的歌榭》是其中一首。总的说来,它是带着市井习气、颓靡色彩、江湖行迹,属于谱系式的人生吟咏;不乏李亚伟式的放得开、吞得下的大气底气。下面记下我阅读最深的部分:

  笔者一直把眼睛盯在“时间”上,是基于19行句子中,有6处紧紧环绕时间:“时光的歌榭”“岁月的窗户”,“在时光的素湍中泡着”,“唱着永不回头的光阴”,“生与死的渺远门扉”,“发出时间的空响”,如此浓郁的时间词组、色彩,和与之相关的事物,让你不能不相信,时间之痛深深主宰作者的心灵。时间无论对人类对个体,都是一把斩尽杀绝的屠刀。叔本华曾悲观的指出:时间就是万物皆于其中的东西;在每一个瞬间,我们所掌握的一切都在向“无”转变。不错,再坚硬的物质也要被时间征服摧毁,何况区区一身、过眼俗世;即使神灵的力量,也改变不了命运的终点、违逆生命的律令。现在,唯有记忆、追怀,才能留下最后的一瞥,然而,是那样孱弱,那样惨淡。

  作者的视角在时间的流程上作对比性逡巡。这种对比有着浓厚的家族身世感。过去是,一百年前爷爷骑着赤兔马“闯荡”,现在是,一群兄弟们生活在地球上,和社会在一起“动荡”;过去是,“祖母哄我玩”的无耻童年、是想“悄悄飞出去当鸟”的梦想,现在是,投身现世文化,“像青年教师在午休时渡步”;过去是,爷爷在“玫瑰花丛中狂饮滥写”,“他的那些拜把兄弟也在歌榭里”醉生梦死,现在是,我在爱与恨的世俗层面上“做着大案”,又在理想的层面上“飞回最高的山峰”。过往与今世,祖辈与后代,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于生死的终极门槛上,则是处于天然的回应。时光如月亮的轮回,与其说是恍然隔世,不如说息息相通,一切的一切,都是结句里所认定的——“圆圈里发出的空响”!

  作者对时间的操作“观看”,在第一句里就交代得十分明白:我是人类中的“歹徒”,又是鸟类中的“乌鸦”——确立“反面角色”及其双重性,在直接转喻的“飞行”中,获得俯视天地与时间的“权利”:可以在超现实的时空中穿梭,甚至取得某种“灵视”功能——能看得见听得见自己的祖辈,也能脱开自身,听得见看得见自己的现世,从而看(听)穿时间的奥密。另外,“反面”角色(乌鸦)竣巡,也使得整首诗章有着超越性飞翔色彩。它先后串联起相关事物“大眼蝙蝠吊在岁月的窗户”(死亡意象)、三次出现“红玫瑰”“玫瑰花丛”(情欲意象)、两次月亮语象(轮回意思),在有些纷乱、迷离的组合中,伴奏着并完成时间的挽歌。

  想起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和剧作中曾多次挽留时光,同时进行顽强抵抗:“时间老人啊,你这个钟表匠,你这个秃顶的掘墓人,你真能随心所欲的摆弄一切吗?”(《约翰王》)。    面对时间,我们和李亚伟一样苍白无力。

  附   

  时光的歌榭     

  李亚伟

  我是歹徒,在鸟里当乌鸦,住在喜玛拉雅山的羽毛里

  我看得见一百年前爷爷骑着赤兔马达达达在人间碰运气

  我也看得见一群兄弟还生活在地球仪上,和动荡的社会呆在一起

  每当深夜,大眼蝙蝠吊在岁月的窗户上吱吱吱想死的时候

  一个兄弟手中的玫瑰就会带来夜深酒吧中的啼哭

  嗨!中国的玫瑰之红正在超越最近一场革命所达到的程度

  在初夏之夜,河豚在南方出海口的水面咯咯咯说话

  我还听得见在天上,圆月中祖母哄我玩的声音

  月亮无耻地照着我的童年,使我脸红

  她的秀目也曾照着古代的塔楼,我从那儿悄悄起飞去当一只鸟

  花和村庄也正在某个社会分开,花向远方出发后就成了二奶

  被我爷爷在时光的素湍中泡着漂进了神话

  我爷爷是玫瑰花丛中狂饮滥写的过客

  他斜着身子在人世外当差和度假,在孤坟的小窗前写回忆录

  他的那些拜把兄弟也在歌榭里搂着后辈烧去的纸扎的小姐唱着永不回头的光阴

  如今我降落在现世报的文化里,像个青年教师在午休时渡步

  在爱与恨的距离中做着大案,夜间飞回最高的山峰

  在月色中扣动生与死的渺远门扉,让兄弟们俯身酒碗时也能听见

  月亮在它的圆圈里发出的时间的空响

  之六 意识流:“本我”悸动的一把“引擎”

  ——读郑单衣“北方日记”

  初读第一遍,恍惚摸不着北,读到第三遍,才开始有些头绪。原来“头绪”藏在“伤口”里(共有两度露面),以及从体内冒出来的三种语像和三次变化(自行车——老人——女孩),由此笔者在阅读第三遍后做了大胆揣测:这应该是一次受伤后的臆想?严重的生理创伤引起潜意识、下意识活动:梦幻、幻像、幻觉,组成清醒的或不清醒的“呓语”。

  第一段首句,十分突兀,作者给出“体内自行车”的感觉幻象,好比“去掉了灵魂的马群”,紧接着“马群”接通“离地”、“穿梭”、“飞”三种动态,其叠加效果,给人悬浮、虚飘感,就此道出烦乱、错乱的体验。同时由伤痛联想(或看到) “雾。我们置身在彼此的雾里。”笼罩的雾,可以说是一种心理上更深层的东西:一方面是意识模糊的形象比拟,另一方面似可切入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那是作者潜意识中——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本能反映。

  接下来“伤口再度裂开”,则请出本诗的主角——伤口,使前面一切怪诞的意识活动有了特定依据。伤口不想说话就是“我”不想说,意识的麻木与疲惫确已无法用话语来表达,或许也可以视为绝望中的无可诉说和无从诉说。半昏迷状态中,却有一个强制的声音命令:“说,你说呀”。这个声音来自内心,也来自“六个指头中的那多余的一个”。六个指头,显然指歧生的、畸变的东西,不管六个指头是在场人物的真实写照,还是幻觉所引起的,它总是指向多余存在物——“多余人”。在这里,作者安插了一个小小的反讽?但似乎还可以将第六指坐实为“笔杆子”——主人翁的另一称谓与自嘲。

  此后,身体出现了第二次变化:作者用倒装句说出体内有群老人举着蜡烛,泪眼汪汪的;而视觉中那排发亮的暖气片,和生理上承受重负的肋骨,其惊人的相似性,经由意象和弦调合,竟“亮得像死”。就这样,死亡意识,在伴随着“自行车”“马群”的悬浮、虚漂感的“前奏”之后,油然而生,正式登场了。

  紧接着展开死亡意象。“珍藏在日记里的国家”,应指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不曾开启、令人难以启齿的死亡国度,“泪水老人”“用皮尺去量”,说明 “我”还在流血受伤,并正一步步接近死亡边缘。而此刻产生的幻觉,就犹如“深井晃动”,在一片大雾弥漫中,晃动的深井有如黑洞,不断把我吸去、吸去。等待自己的不知道是地狱还是天堂。   

  这里值得讨论的地方是 :作者2次使用明确的政治术语国家而不是国度,以及将我“换成”我们,很容易让人朝意识形态方面做联想:这个摇摆的、晃动的国家,在不确定中,正引领“我们”前往。两种称谓的“故意”混淆,似乎隐含了潜意识中某种政治判断的心机。因为吻合当时意识模糊的规定情景,所以有些狡诈。但从整个语境上看,笔者还是把它框限在死亡意识的范围内,不愿意让它随便越界,转入意识形态的探讨。

  再接下来,是继续死亡意象及其错乱意识的书写:沉默的马群驰过天空、天空停止了泛蓝、不像大雁的大雁……。悬空意象、飞行意象,变形意象,再次表明主人翁陷入腾云驾雾般的“失控”状态。而从潜意识的心理学角度推测,是否也暗暗划出主人翁的漂泊轨迹?

  最后结尾,身体出现第三种变化。体内的“女孩子”出现了,略带逼迫的口气重复呼应前面“说,你说呀!”说什么?受伤原因?或者另外与之相关或不相关的话。诗歌突然中断了,给人“哑口无言”的缄默结局。在错乱的无望中,从老人到女孩子的变换,可以看作是死亡的恐怖意识,向体内的柔弱、温软、纤细部位的过渡、转移,在心理上体现了一种生命的唤醒?至此,一次受伤后的死亡体验,通过意识流“闪回”,那种迷茫、纷乱,彰显了自我生命——潜藏在最底层——的脆弱且真实的“本我”。

  兰波曾经谈到他的一个重要写作经验:我已习惯基本的幻觉,可以精确地把工厂看成清真寺,让文字很顺利造出幻景,由此认识到这种被常人鄙视的“心智的错乱”,其实是神圣之物。

  我想说的是,郑单衣在特定的境遇中乐意动用“心智的错乱”,(瞧,全诗5次超常运用省略号,就是一个很好证明)。意识流的好处是,开启那些隐秘的意识黑箱,尽可能抵达心理真实。

  我不知道这样索解,与原作相差多少,又杜撰多少?但我相信,生命深处的本我悸动,意识流不失为一把“引擎”。

  附

  北方日记    郑单衣

  我身上的那些自行车乃去掉了灵魂的

  马群呢,在林荫道

  人群离地,穿梭,像幽灵在飞……

  雾。我们置身在彼此的雾里

  伤口再度裂开却不想说话

  “说,你说呀!”

  六个指头中的那多余的一个指着……

  暖气片那排发亮的肋骨,亮得像死

  当那群泪汪汪的老人

  在我身上举着蜡烛

  当那群泪水老人用皮尺去量这个国家

  我珍藏在日记里的国家……深井晃动

  雾正弥漫。雾

  像那不像的……

  从里面领着我们前往,前往

  六个指头中那不存在的一个

  在书写马群

  沿着河岸不说话的马群驰过

  天空……停止泛蓝的天空

  大雁更像那不像的

  “说,你说呀!”

  我身上的那群女孩在问自己的伤口

  之七 虚怀坐忘,吐气如兰

  ——读大仙“对弈”

  中国古文论,一直以来推崇“文以气为主”: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从《周易•系辞上篇》“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到清代《诗品臆说》“文章之有气脉,一如天地之有气运”、及“做诗第一要气静”(徐增《而庵诗话》)、“气要如天风海涛”(刘熙载《艺概》)……林林总总,不论写作主体还是文本鉴赏,无不涉及到养气、理气、采气、运气、觉气等等。

  运用气韵说,不妨来感受一下大仙的“气场”。全诗总体感受是如品酽茶,津出舌跟,一股浓浓的韵致,款款而来,但沉吟良久,吐纳几分,似乎又感到鼻息有点儿涩,是语隔似不隔,抑或境界有点空茫虚飘?

  感性的沸水巡过二遍,理性的茶盖捂闷一会儿。何妨自作聪明,将流贯其间的文气有意再细分为阴气、真气、仙气、灵气、玄气? 待在下一 一道来。

  先说阴气。三秋、空林、乱叶、寒风,交织出一幅萧瑟图,加上后来铺天大雪,纷纷扬扬,青铜枝干,黧黑石块,全在阴骘里惨遭萧杀,煞是沁寒透骨。冷是冷,阴是阴,不堪言辞。所有阳刚,均无藏匿之处,就这样,作者造就了“对弈”前奏的一片阴柔孤寂“氛围”。

  二看真气。如此萧杀之境,我乃“披褐坐于斗室”——坐怀不乱,胸有成竹。且“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虚静中的“坐忘”,坐出了如兰的吐气,其心性之幽之淡之雅之纯,溢于言表。倘若未经一番澡雪、几多涤荡,安能贮满如此真气脉?一个“吐”字,轻轻的,便可以正压“邪”了。

  三看灵气。对面棋友,却隐于长袖,有几分神秘、几分莫测,口中念念有词,一副道士风度。更不料其嘤嘤之音,竟像钟声那样传之千里,不可听清,又何以能听得清? 对面棋友,该是出入灵界的高人,呼风唤雨,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充满灵视灵听灵感,那就是超人的通灵者了?与之对弈,该会发生何等奇迹?让人着实一阵眩惑。

  再看仙气:忽然窗外有人高呼三声,莫非真正的“天人感应”,鬼使神差般说来就来,普天大雪纷纷扬扬,全凭仙气“发功”使然? (“蝴蝶效应”,也得到生动应验?)大千世界,在神明的摆布中,显得如此诡秘而又奇妙。

  终看玄气:虽说对弈,可棋盘上无一粒棋子,已然有几分玄机? 继而双方影子都闲置于纹枰——变成影子与影子对捉。奇绝的“空手道”,玄妙之至,是指向存在的幽深莫测,抑或玩把“道”的魔幻?最终把读者拐入玄想黑洞,百思不得其解。可谓“道之道非常道”?

  纯粹的道家精神、虚渺的道家风范。阴气、真气、仙气、灵气、玄气,是灌顶的、集束的、又是发散忽悠的。它让人想起《贞一斋诗话》有一句:“夫神妙于不知,气入物于无间”。

  以气入诗,现代诗写作,何妨来一点。

  附

  丙寅年十月二十二日对弈遇雪   大仙

  三秋无鸟的空林

  庭前乱叶自风中而舞

  我披葛坐于斗室

  手中一杯酽茶吐气如兰

  对面那棋友之脸

  隐于长袖之后

  他于口中念念有词

  这声音被钟磬传于千里之外

  窗外林中有三声高喊

  普天之雪姗姗来临

  落于青铜色的枝条上

  一具黑石冷如美人

  这个下午有始无终

  桌上竟有一块空盘

  我们的影子闲置于纹枰之上

  空手而成一件摆设

  原载《十月》2009.3

  《百年新诗 百种解读》,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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