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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崇低”与“祛魅”——中国“低诗潮”分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6日16: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仲义

  一、 以“垃圾”为核心的低诗潮

  新世纪只过去几年,仿佛预谋似的,民间诗界继续掀起各种形式的“揭杆起义”。江湖诗歌力量空前疯长,自由写作局面无边打开,这一切,都归结于网络的兴起。它怂恿和集结了诗歌内部,那些反叛的民间能量——野心、理念,和创造欲望,在几乎不受干预与节制的前提下,举办了“反诗性”狂欢。如果要追溯的话,它可以直接20年前第三代诗歌“源头”,较之1986“现代诗大展”那一幕,冲击波更为猛烈。不同的是,此番它完全借助网络传播方式和后现代语境,在更大范围内,全面震荡着传统政治文化和传统美学。具体的说,就是新一轮的反崇高反本质、亵渎权威、颠覆正统话语;主张崇低、推崇审丑、还原世俗、呈现生活原生态,释放被剥夺被压抑的话语潮流,正以漫无边际的新形式向我们涌来。

  因为网络的推波助澜,使越来越多的人马,汇入到这股号称“低诗潮”的写作大军里,据不完全统计,先后“加盟”的,有破坏即建设的“空房子写作”;性作为突破口的“下半身写作”;反理念反现状反方向的“垃圾写作”;纵横禁区的“后政治写作”;言之无物的“废话写作”;游戏性为圭臬的“灌水写作”;“不润饰不饰真”的“反蚀主义”;“与世界不正经的”的荒诞写作;对存在不断追问体悟的“俗世此在写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民间说唱”;立足国计民生的“民本诗歌”;专注底层的打工诗歌;坚持“反抗、反讽、反省”再次复出的“撒娇派”;反诗道、反病态、主张轻狂的“放肆派”;力戳谎言和骗局的“军火库”;争取人权、民主的“中国话语权力”等等。

  意识形态松绑,加剧着自由写作空间迅速膨胀;互联网出现,升温大量出格、出轨的文本;诗写者在对抗权利、物质的双重压迫下,时代感和底层经验再度获得开发,自身的写作行为在与后现代语境的交互中,蜕变为一种新的写作向度:即从“贱民”的立场出发,关注民生、关注社会底层、关注人的肉身价值,关注人性与事物的阴暗面,直面当下。并且采用粗陋语言、老土语言、不正经语言、非诗语言,制造刺激、惊悚,“让你不舒服”的效果。

  如果说,期间影响最大,也就是最前卫最极端的首推“垃圾派”(引起争论文章多达数百篇),可能构成网络“台风眼”,那么,低诗歌和低诗潮,就类似外围台风圈。两者之间的关系有点像今天派之于朦胧诗。

  其理论,就是“崇低”与“祛魅”4字,按垃圾派创始人老头子说法“崇低”是“人类的常态之一”:“崇低思想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诗学的,一部分是哲学的。在诗学方面,它具体表现为在网络诗坛已产生广泛影响的以“崇低、向下,非灵、非肉;离合、反常,无体、无用;粗糙、放浪,方死、方生”为内容的垃圾(派)三原则。在哲学方面,崇低思想以垃圾为基本范畴,对世界进行重新发现和认识。”[1]他认为:“对于事物而言,垃圾主要的并不是作为死亡或腐朽的标志而存在,垃圾主要的是作为事物具有生命活力的标志而存在。占中国思想史统治地位的从来都是崇高思想。在中国,此前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非崇高思想。中国的精神世界将因崇低思想的出现而变得完整。崇低思想既是作为崇高思想的对立而存在,同时与崇高思想也是互为统一的。[2] 这样的“确立”,让人想起巴赫金有关“贬低化”的论述:“把一切崇高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和肉体层次。”[3]  使神圣降为低微,形而上走向凡俗,宏大叙事回归原在话语,无疑提示了一条反本质主义思路。

  而将之进一步进行理论深化、总结的,应推张嘉谚,他在《低诗歌诗选》中概括说:“崇低,是低诗歌的精神信念,审丑,是低诗歌的价值取向;反饰(语言的直白、直截与不假修饰),是低诗歌的文体格调;粗陋玩世主义,是低诗歌的基本创作方法;以下犯上与平面挤荡,是低诗歌兴起的运动路线;“后政治”、“反讽”、“冷叙事”

  “诗性正治”等等,是低诗人与诗评家注重并倡导的话语策略;不拘形迹纵情抒写的言说狂欢,是低诗人的节日庆典。”[4]

  另一主将丁友星也在《低诗歌狂潮》中阐述:低诗歌就是文化民主或民主文化在诗歌意识形态中的具体表现,它是对高诗歌的又一次更加彻底的革命。其真正目的在于推动诗歌回归现实,关注民生、关注人权、关注人性,以人为本、以民为本,摆脱“真、善、美”的绝对崇高控制,同时展开对“假、丑、恶”全方位的审丑与解构。[5] 如此一来,“崇低”与“祛魅”,很快构成低诗潮低诗歌的核心。

  伴随着大量文本在网上汹涌,他们在主体形象上给人痞子、恶棍、傻逼、混混的印象,无须否认他们在诗学范畴上过度的“纵欲”、“献丑”,在立场上的极端、逆反,也无须否认他们在语言运作上的“脏乱差”,但他们对历史、现实、社会的强介入,是近年来少有的,甚至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另一种形态的语言暴力。通过各种方式破坏、消解、去中心、颠覆、边缘化,他们抛去温情脉脉的面纱,直击对象的软肋。他们针对腐败、强权、人治、禁锢……以毒攻毒进行揭恶,用“呕吐”暴光、用“口水”打假,以“性趣”楔入禁区,以审丑照亮丑恶。戏拟“正义”,反讽“人权”,用黑色幽默为民请命,制造荒诞,砸烂枷锁,全面放任“灌水”,淹没正统田园。“操蛋”作业戏弄着神圣道学,阴毒的脏水泼向精英口味,“嬉笑怒骂”或“装疯卖傻”,将一篇篇檄文皆做成分行。

  这里,应挑明一个问题,他们一系列性暴露性展示,愈演愈烈,早已触犯大众的伦理“天条”,不过从文化流变史和混沌学角度,应该可以理解,他们的边缘化冲击,既带有突入禁区、宣泄本能生理的“私下”快感,又夹带着预期“爆破”意识形态壁垒的“群策群力”,合力演出了惊世骇俗的“闹剧”。

  这是贱民写作的另类作为。由于发生在民间,网络,由于尖刻、犀利的对抗,他们一直难以被认同,同时也被传统审美惯性所拒绝,就是一般公众,也会因种种缘由,将之视为“非诗”。这样的“非诗”,的确有别于此前诗歌潮流。不同于早期朦胧诗的抗衡特点,多采用曲折隐蔽的方式;不同于“非非”主义的始作俑者,注重“前文化思维”和激活语感;不同于“他们”推崇现象学,做客观平淡不动声色的叙事学;也不同于精致蕴藉的“新古典”、温润情怀的“新乡土”;以及近年颇为看好的“草根性”;更是大大区别于泛学院的风度、玄学和技术修辞。在大大咧咧的“嚎猪”(李亚伟们)、“野种之歌”(伊沙们)和“心藏大恶”(沈浩波们)后面,变本加厉,刮起新一轮的歪风邪雨。在这一次网络的火山口上,委实凸现两个震源,一是“低”,从政治伦理学上看,它的低,是极力强调真正意义上的“贱民”立场和“贱民”写作。二个是“丑”,祛美为丑。从美学上看,它与以往的“化丑为美”“以丑为美”有很大的不同。

  二、直捅政治文化的“私处”

  “低”,是指告别此前的崇高,宏大叙述,回到真实的存在底部,以突出的“贱民”立场和生猛的民本思想,与庞大的政治伦理学叫板,尽管朝它的“私处”“阴处”直捅去。就是把“一切崇高的、精神性的、理想化的和形而上的东西,降低到下体部位和垃圾层面,形而下地建造一个世俗的平民世界——那是饮食男女率性而为的世界”[6]先看《错落的时代》  (黄土):

  ……俺们刚把白条换成人民币你们又把人民币换美元了

  /俺们刚把青菜上的害虫灭掉你们又爱吃虫啃过的青菜了 /俺们刚结束喝河水而喝自来水你们又改喝农夫山泉了

  /俺们刚把破内裤扔掉你们又开始在裤子上剪洞了 /俺们刚能坐公汽你们又开始打的了

  /俺们刚开始学会打麻将你们又开始赌球了 /俺们刚能抽点烟喝点酒你们又开始吃摇头丸了

  /俺们刚养了很多的王八你们又喜欢吃大闸蟹了 /俺们刚能吹风扇你们就又用空调了

  /俺们的乡镇企业正挣扎呢你们又玩借壳上市了 /俺们的民工进城了你们又开始下岗了……/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此诗堪称低诗歌代表作。作者站在中国最弱势群体立场上,发出一代农民辛酸而又期盼、愤懑而又无助的呼声。生活在底层的农民,被现代文明的残酷进程抽打,被权势和城市盘剥,只能在屈辱与苦难中挣扎。谁能为他们代言?作者满怀同情悲悯,进行指控性书写。其成员小王子说:

  以一个基本公民,以人的身份来主动地、自觉地关注生存,有尊严地“狗眼看人世”, 尽自己在社会群体中的责任及使命。是一种自醒的反抗意识,和内心深层次的一种悲悯。[7] 对比之下,那些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的“志士们”中,那些关注民生民声,贴近主旋律的“诗人们”,应该扪心自问,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比比这样的文本,才能反省“那种不痛不痒的空洞形式写作、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写作、无视残酷现实真像的逃避写作、蔑视人间苦难的张扬自我写作和日常无聊的个性化写作”[8]

  “低”,也是杜绝“假大空”,重新唤醒求真、打假、批黑的新现实主义勇气。低诗潮讲究的是一个“真”字,真即真实、真情。中国积蓄了太多谎言和骗局,存在太多做秀作假作恶,且都以崇高的革命、民族、祖国为名号、幌子。讲真话实在太难了,尤其文革后带来的后遗症,导致大话空话假话批量生产,时间一长,就见惯不怪、见常不惊了。只有坚定的斗士,一如既往保持高度敏感,不懈的揭穿,像捅马蜂窝一竿子插到底。他们早已放弃朦胧诗时期那种高压下的隐晦曲折策略,直接进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像《爱国的十大理由之三》  是针对历史的“自圆其说” :“《史记》 /《资治通鉴》 /《四库全书》 /一半是真理 /一半是谎言 //一分为二 /就是两半西瓜 /四分五裂 /就是八张嘴巴 //我们成长的整个过程 /就是围绕地球吃西瓜 /我们生命的全部历史 /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 ”。《爱国的十大理由之二》则是针对当下“风尚与媒体”的:“

  无论政治掮客 /无论经济骗子 /无论名人娼妓 /还是苦难的人民 //全部都是围绕金钱 /转圈的热锅蚂蚁 //打开报纸 /什么义正词严 /什么道貌岸然 //打开报纸 /睁开眼睛

  ”。虽然有些口号式,但它的价值,就如同当年抗战时期田间的“传单诗”。针对虚假民主的长期麻木,敢于发出真声,目前还是太少了,所以弥足珍贵。哪怕寥寥几句,也都是一针见血。再看《劳动节》(管上):

  这一天全世界劳动者都放假了

  只有父亲还在山坡上

  面朝黄土背朝天

  全诗只有这三句半,却在对比中深刻概括农民的苦难和宿命。

  徐乡愁《我倒立》,则是用反话证伪了现实中种种黑白颠倒,反讽了我们时代的虚妄症候:“我发现人们总是先结婚后恋爱/先罚款后随地吐痰/先受到表扬再去救落水儿童/先壮烈牺牲再被追认为党员/或者获荣五一劳动奖章/先写好回忆录/然后再去参加革命工作/先对干部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再去大搞贪污腐化/就像先射精后插入一样先实现共产主义再建设社会主义 ”。

  这是一种“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鲁迅)的做法,连续做视点的“后空翻”,还略带一种喜剧风格,虽然大白话些

  却很容易被读者接受。  这样直面现实的写作,一扫冷漠、苍白的象牙塔风气,我们发现很多诗歌有着对现实政治强烈批判的勇气,有着对现实关怀与思考的心灵,有着真实表达自己的声音,有着人性丰富的印证与反映,有着不屈不扰执著前进的灵魂。[9]

  “低”,

  就是一方面泛滥着形形色色“下里巴人”粗浅的、平面的操作,一方面推行着不乏亲和力、平易近人的模式。比如采用各种后现代手法:反讽、戏拟、幽默、魔幻、还原、拆解、错位、颠倒、假借、拼贴、复制、粘连、改写、嬉戏、灌水等等。

  例如

  《让一部分人先硬起来》( 管上)

  美国伟哥(10粒) ¥1000.00 /高蓓泰妮 ¥280.00 /情素(日本) ¥192.00 /特强苍蝇水 ¥280.00 /口交快感¥450.00 /半身女郎 ¥608.00 /VP-RX增大丸 ¥1380.00 /裘丽仙女棒 ¥168.00 /威而强 ¥388 /全方位刺激器 ¥608.00/千喜虫 ¥650.00 /美国极品催情药 ¥260.00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改革开放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的的确确是硬道理

  以购物清单的形式,开列12种极具刺激的性药性具,(特地用数字标明昂贵价格),从而“论证”了市场经济出现的“硬道理”,但它拉大贫富之间巨大差距是不争的事实,其间的微妙反讽让人忍俊不止。

  三、“以丑抗丑”“以毒攻毒”

  低诗歌低诗潮的第二个核心字眼是“祛魅”。“祛魅”在马克斯•韦伯的词典里,是破除神秘化和拜物教,有着启蒙思想含义。故他的名言“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可以通俗翻译成“世界不再令人着迷”。而“祛魅”在阿多诺那里,既有“觉醒”“清醒”“醒悟”之意,又兼具剔除理性自身(概念、范畴体系)之“魅”的举动。“祛魅”的原意,既然是驱除着迷、崇拜,也就是差不多与解咒等同了,它意味着对同一性、对典律、对有意义有价值东西的瓦解。如果引入美学,那么在美学领地上的“祛魅”,可以视为是一种放逐美、驱逐美的行为,据此笔者大胆直接称之为“祛美”。

  从反向上看,康德很早肯定过“恶”也是人类历史的动力。正如血腥的原始资本积累,有它伟大的历史进步作用一样。人类的文明史,固然真善美一直引领着文明主旋律,但作为整体人性的内容,人们同样饶不过假丑恶。假丑恶是人性不可或缺的另一部分。尤其到了二十世纪,随着人类对自身认识的深化与开发,人们意识到如若失去审美另一翼——审丑,同样是文明的残缺,人性的缺席。人们开始清醒:传统美所体现出来的秩序、和谐、匀称,在相当程度上遮蔽被异化了的生存处境,变成理性神话的粉饰。眼下,越来越多的乔装打扮遮蔽了事物的真实。为求取更全面的“真相”,大有必要祛除那层美妙的“谎言”,还原本性,至少这样做,要比那种假兮兮的“美”强得多。而且现代审美性的深化——已经将其中的审丑发展到极端——达之荒诞。荒诞,一旦与“真”深入地联系起来,更是诗歌现代性把握世界、把握人性的一种重要方式。人类深知文明并不能一味提供提拉米酥和卡布奇诺,而人类心灵的普遍危机:孤独、压抑、焦虑、绝望,它在精神上所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必然引发对传统美学规范的全面突围,而审丑以其更强硬的对立面——对美的“积极倒错”,自然获得发展“机遇”。

  祛美求丑的审丑写作,在低诗歌低诗潮看来,就是针对各种假冒伪劣、阴暗丑陋……给予充分曝光、彻底揭批,使社会的毒瘤瘴气、人性原恶得到显形。不言而喻,揭恶审丑,五四以来的新诗界,多少接续了波氏“恶之花”的余脉,20年前大陆那场后现代运动也不时推波助澜,但终归没有成为正果。直到低诗潮兴起,才酿成祛美审丑大趋势。与从前的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不是停留在传统上的“美的陪衬”“化丑为美”,或“恶中揭美”——许多还只是属于局部性质的。而是已然全面铺开战线——做面对面强攻丑恶,还原丑恶,展示丑恶,即“以丑见丑”“以丑抗丑”。

  表现之一:怪戾阴毒,直透丑陋人性

  先看管上《西门庆》:“

  大官人有多少女人/ 我们决不能去考证/ 大官人的三妻四妾/ 生了多少杂种 /这些杂种有多少活到现在/ 有没有当官的/ 有没有写诗的/ 有没有腰缠万贯的 /有没有杀人犯/ 有没有强奸犯/ 西门大酒店外/ 潘金莲对我说:有/进来看看 ”此诗通过我与历史文本的“对话”,发现“人性恶”的栖身地,不管是大官人、文化人、引车卖浆者们,无一不落入“西门庆”——西门大酒店,这个贪欲的全息代码,经由典型语码的“转嫁”,揭示了这一孽根,已从历史走进当下的普遍性,表现出作者洞查力的刻薄和机巧。

  80后女性打工诗人郑小琼在《魏国》里写道:“下岗的草原一片慵懒,三个农妇因为充满感动 / 被迫剥光的衣裤,剥光她粗大的体毛来拉动 / 经济,将你焖在高速发展的汤中,经济学家如此说 / 用牺牲一代少女来带动GDP,魏国的环境需要改善”。又在《人行天桥》上说:“我信仰的诗集让一个时髦小姐撕了三页走进了公共厕所/官商们共建的楼群在不断的繁荣腐败虫与贪污鸟/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外来工从第四十八根铁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脑浆迸地/此刻伟大的《劳动法》正在桑拿女郎的三角裤里微笑/‘向伟大的时代致敬吧!’做秀的伟大报纸如此说。” 很难设想,平时不动声色的郑小琼,能从瘦弱的躯体,连续喷出几百行长诗。底层挣扎,弱势群体的疼痛,官僚腐败,世相黑暗、交织于时代与个人的病脉。她提供一系列审丑的感性镜像。社会和人心在“转型”期充斥着虚伪

  浮躁。文学与诗歌的介入力量十分薄弱,而低诗潮能在此间充当英勇的“清道夫”,对时代不公、异化、假象做出尖锐指认,比起当年朦胧诗的“曲线救国”,另有一番直接的效果。  

  表现之二:意淫作为楔子,直捅政治与伦理禁区。极端者如典裘沽酒的《张志新,我后悔没有把我的处男身献给你》(例略)在专制时期,全社会只剩下极少数的先觉者,敢以生命做代价进行鸡蛋碰石头的搏杀,张志新是其中最令人动容的一位。后来的历史书写,总是依照主流定势,奉献一大堆按部就班的礼赞。唯独典裘沽酒,石破天惊般打开性区,以“献身处男

  ”的非常举动 ,控诉了打着人民旗号的各种暴力奸污:政治的

  、真理的、民意的。在赤裸裸的行为中,故意碰触电网而引起警铃大响。

  网上诗人动不动就写性写肉,肆无忌惮,但大多停留于肉身这一层,“下半身”创下了群体记录。然而,性禁区之外,还存在更大的政治禁区,多数人望而却步,最多小打小玩,浅尝辄止。只是到了低诗歌写作,才循着“下半身”缺口,有意把阳根与阴器作为“道具”,利用子宫与下腹,放肆地实施性裸露、窥阴癖、意淫、奸尸,由此“粘连”到人权、民权、民主、自由的“义题”上,以期达到消解目的。仿佛是为了回应特里•伊格尔顿那个判断:“对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10]  表面上看,是一系列令人作呕的“乱性”演出脚本,骨子里,可不乏藏有针对性的机锋。

  其策略便是将大量刻毒、不能入眼的黄色下作语,脏水般泼向正统、正经的主流禁区,亵渎、玷污,搞混,在收获瓦解的同时也发泄生理快感。

  最惊世骇俗的,是典裘沽酒对名人“梅艳芳”的“奸尸”(例略)。有人为其辩护说:这不是性变态的强暴癔想,不能把“奸尸”当成一种现实性考量,其意在表现人的精神视境对丑陋现实世界的蔑视、质疑、挑战与跨越,这正是中国低诗歌放言无忌的先锋品质。[ 11]  类似这样的文本还有相当数量,如:《我想在天安门城楼上做爱》(大路朝天)`《裸体游行》(老德)《我要翻身作主人》《我要把我的裸照贴在所有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小蝶)等等。问题是,对于具备法定姓名者,采取如此不堪入目的作为,哪怕不是出自任何意淫动机的虚拟,肯定也于法理与伦理之线上大大越了轨。试想换上你的母亲姐妹们,你能这样写吗?!所以审丑还得保住一定的底线。

  就连鼓倡者之一的丁友星也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错误地把审丑当成美学的全部使命,把审丑推向了极端,惟丑为美,嗜丑成性,与西方实用主义画家戈蒂埃一样,以为“凡是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进而导致了人格与艺术分离,以为敢于描写丑恶就是道德,就是英雄,把淫秽、肮脏、邪恶、缺德、颓废等当成全部美,当成全部人性,使自己成为一切精神错乱与心灵堕落的收容所,在沉沦中快感与厌恶,误入了低诗歌的最大误区:嗜丑。[12]

  固然,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戴着面具,隐藏不少假、丑、恶的东西,遮蔽事物许多真相。低诗歌一反常态常规,切入灵魂深处,不分皂白一一揭开,这一反动,有助于人们对人性的全面把握,但毕竟,任何祛美审丑的过程中,其最终目的,还在于激发人们追求更高的审美。

  表现之三:“病态”心理,笼盖病态事物

  当人们在为2004年始料未及的“大海啸”痛哭流泪、呼天抢地之时,丁目却以他与众不同的心态,发出令人发指的诅咒——《海啸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二十八万在同一时间堕入死亡之口的人/ 有多少杀人犯 /多少吸毒者 多少贪官 /多少恶棍/ 多少地痞 /多少窃贼 /多少强奸犯 /多少恐怖分子 /多少虐待狂 /多少无事生非者 /多少麻木不仁心如粪土空负一副肉体之躯的行尸走肉……/除此若还有值得生者怜悯的好人若干/那么他们间又有多少生性软弱却在梦中杀人放火的准坏蛋?/ 比鸡巴两次勃起间的时间还短/ 二十八万人类中的渣子就从人间灰飞烟灭 /让我们这些有幸活下去的好人们举杯相庆/ 并直抒胸意的去赞美/“哦!大海,你藏污纳垢的胸怀如此伟大”

  作者的心理和眼光变得如此残忍无情,如此近乎“病态”。也许是采用“反其道而用之的”手段,故意“以偏概全”地去抨击人类中的败类。在众人千篇一律的哀悼中,动用反讽,反而获得“对世界的重新发现”。由是,我们看到,在整个审丑写作中,面对社会、人生、人性的种种堕落、残酷

  、肮脏、恶习,诗人们经常采取自我兽化、自我虐化、自我毒化。最大的变化是作者的主体性从以往的正面——不要说诗歌中的英雄、硬汉、侠客,就是连普通世俗人的身份都不如,转而为得意洋洋的淫棍、醉鬼、奸尸犯、流氓、瘪三。与畜生为伍,同畸形为伴。“让内心的污浊一览无余”——老德的公开表白,一语道破天机。徐乡愁也说他在“屎诗”系列时感到压抑不住的痛快。正是时代病根所产生的反抗快感,使主体性在阴暗的维度上保持“作恶”的激情。“审丑写作的开心、刺激、过瘾、好玩,已经‘不是美感’了,而是一种‘力感’,‘快感’与‘痛感’,中国诗歌由‘求美’转向‘审丑’,冷淡‘求善’而热衷于‘揭恶’,由迷恋‘美感’

  转向于追求‘力度’,自有其必然性。如果说,求真扬善与审美的诗歌总是与‘美感’对应,那么,打假揭恶审丑的诗歌就需要表现‘力度’——即快感与痛感”。[13]

  正是此类“快感”与“痛感”构成低诗歌写作动力,与此构成相关联的是,文风文体的“粗相”:粗鄙、粗糙、粗放、粗陋,从而改变了长期来“化丑为美”的惯性,在此一向度里,全面铺开“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的路径。这是后现代语境在相对宽松情势下的新动向,是民间诗歌进一步介入现实世相、人生人性的新举措。

  研究现代丑学的专家指出:深刻有力的丑,带有革命性质。它是对旧价值体系的反叛,也是对旧价值体系无法度量的悖谬。它鄙弃理性规范下的秩序,张扬人内在的真实,对理性主义主宰下已成稳态的和僵死、虚饰的美发起冲击。它以否定的姿态,与个体相亲,个体不断获得解放的过程,也是丑得以日益显露的过程。[14]

  当网络以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怂恿与加剧个体的自由显露,一场大规模的“祛美”风暴——拌搅着大量畸形、粗陋、阴鸷、怪诞元素,将变本加厉地冲击我们多年的传统审美意趣。

  四

  为寻找低诗歌低诗潮的合法性,主要理论干将丁友星找出上个世纪80年代,北京大学辜正坤教授在他《中西诗阴阳对立七大潮》中,所建立的“阴阳周期理论”。

  辜正坤教授把西方世界诗歌大体划分为七大阶段,它们之间呈现出阴阳交替的发展规律,丁友星借此推出“高低周期理论”。他和张嘉谚都认为,诗歌主潮以高低两极对立的模式递进循环发展着。从文本的主体性角度看,中国新诗的主角形象走的是一条不断向下的路线:从神话英雄(凤凰、天狗)——现实英雄(吹号者)——正统模范(雷锋之歌)——到社会人——个体人——肉性人(残缺为下半身)——垃圾人(非人)的不断演进路线,正好图解了诗歌周期律,在中国新诗发展过程中高低嬗变的动态历史,它大致标示了近百年来中国诗歌主潮一步一步向下迈进的足迹,符合“高低周期理论”。[15] 我们暂且不论“移用”的准确性如何,他们至少抓住一个可能:崛起的低诗歌可以与高诗歌互为主潮。

  由此合法性派生的写作宗旨,曾被张嘉谚概括为:“夺回诗人与中国知识者丧失已久的言论自由的话语权力。”即“履行话语职责,争取话语权力,推动话语换场。”或者是

  “破坏话语现场,更新流行语言,创造优性话语。”[16]“低诗歌写作是改变中国人思维姿态、思维习惯与思维方式的“换脑”写作……”[17]

  由于网络的自由、无序和难以控制,显然加剧着民间诗歌内部的叛逆趋势、甚至带有某些歇斯底里色彩,由此大大膨胀了许多人的“诗歌野心”“诗歌幻觉”,不断以决绝的口气强化它、夸大它。有人说这一轮的低诗潮,“和以前任何一个流派诞生的不一样,它带给中国诗歌界一次彻底的革命,一次残酷的人性较量”[18];有人欢呼它“九背离”的特别功能:背离现有存在的传统、文化、正义、道德、文明、高尚、法律、秩序、时尚,影射人类社会中最大的真实和阴暗的一面[19];更有人破天荒的将其性质拔高到,其意义完全可以同西方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相媲美,简直势不可挡,是一次真正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20]

  这样高的评价还没接受时间的裁决时,首先就遭到一些人强烈反对。针对“主心骨”垃圾派,汉上刘歌在《向下走:一条从根本上摧毁诗歌的罪恶路线》指出:“垃圾派里,最好的诗尚能摆脱无聊,有一种冷峻和刻骨的深度,可惜不多,大多不惜将诗歌弄得充满血腥,是诗里的邪教和恐怖主义。”[21] 青锋《被解构与被凌辱的诗意》—— 一场发生在网络上的诗歌传销闹剧》和雯泽《"垃圾派”:社会悲剧与文化闹剧交媾的结晶》也都不约而同斥责他们“迷失方向,精神堕落”。

  作为低诗潮低诗歌重要理论发言人丁友星,毕竟还是看出问题的症结,因而希望获得某种整合:避免与摈弃下半身诗歌的淫秽、放荡,垃圾诗歌的邪恶、肮脏,做到“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突破性禁区,但有节制而不至于堕落为污秽;突破政治禁区,批判政治,但有限度而不至于破坏民族利益;追求崇低与审丑,但有道德底线而不至于邪恶、肮脏。[22]  愿望是美好的,但实际写作场域与理念往往存在不小差距。这主要是,网络的无限放开,使写作者的自律一直处于苍白的形同虚设,自我放纵倒成为网络的规则与风尚。

  笔者个人以为,用“低”与“丑”两个关键字来概括这一诗歌现象,是言之成理的。它拽住要害,针对此前政治、文化、审美的“高”——信仰的乌托邦、理想的假大空、理性的工具化、语词的权力伪妆,试图用“引体向下”的“低”,来实施新一轮诗歌的“暴动起义”和“犯上作乱”。当然,他们惊世骇俗的撒野疯狂,会因不节制造成另一种“先锋的庸俗”(层出不穷的内讧就是最好证明)。对伦理底线的“触犯”,也会引起大众普遍不满(比如屎尿系列、奸尸系列)但他们整个写作方向,除了与意识形态话语激烈碰撞外,在实质效果上,还与整个中产阶级趣味对着干。

  如果当代诗歌流变史,无视或低估了他们,将是一种缺损。不过,以垃圾派为核心的低诗歌、低诗潮运动,还是没有逃出整个激进的后现代主义文化范畴(反传统、反艺术、反体制、反权威、反语言、反诗歌),换句话说,诗歌的后现代主义,正在他们掌控的网络战场上,推向极端。好在根底上,他们并没有失足于中国底层——那种来自切身体验和经验的本土化、草根性的浸淫与开发。虽然放纵粗陋,且精品不多,却绝缘于所谓的全球性后殖民,方显出中国问题的中国式的独到言说,在文化、政治上产生巨大的冲决作用。低诗潮低诗歌写作中,少数上乘作品,是意识形态才干和诗性智慧的巧妙结合,这只有在吾国这样超级政治国度里才能产生(联想我们手机上层出不穷的政治段子,中国人实在太有政治智慧了),因而在全世界是绝无仅有的。

  而本人想保留的是:所谓的低诗潮低诗歌,同历史上的一切诗潮一样,并非能覆盖一切,在所有的话语场域上,它也根本无法“包打天下”,最多只能流通于某一层面某一地带某一维度。它只是一种流向,而不是(也无法代表)全部方向;尤其在“全息”美学光谱面前,仍露出硕大的贫血——因故意偏食而营养不良。它的反美学、非美学倾向,在真善美的全人类主流文明面前,大概只能保留一个尖锐的另类“波段”,而根本无法改变和引领全部频道。哪怕诗歌进入前面所称的“低周期”。

  倘若从乐观的前景进一步设问,低诗歌写作,由于人气的大量聚集,宣泄渠道的特大开放,高科技的支撑,和后现代文化语境的全面到来,有没有可能最终上升为低诗歌“诗学”呢?——无节制地打开全身心(肉体、器官),放肆而直裸的方式,介入社会、现实、底层,贴近生活的原生态;快捷的“口水”,侵漫各种话语场域;“崇低、向下”的劲道,进行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的“祛魅”;粗鄙的诗性,取代传统审美意趣;“无厘头”杂语,挑动着网上最大狂欢。

  当这列狂野的、醉驾般的列车,带着某些肆意超载的水货,做高速行驶时,自然会严重损伤写作诗学与写作伦理学的双重轮盘,像色情意淫之类的文字,过于简单化的直露,往往沦为下意识发泄物;语言的放任肮脏,不仅打不着“伪崇高”靶心,反而自溅了一身腥味;而单纯为丑而丑的快意,也显然降低了书写价值。

  诚然,它的价值更多还在于意识形态、思想文化意义上。宁可突出思想而淡漠艺术水准,宁可冲破精神奴役而降低艺术追求。所以残酷的揭黑揭恶,残酷的自虐式反省反思,都可以成为前所未有的正经的闹剧,但过多“依赖”于意识形态,也使诗歌的质地遭到另一种“异化”。它在相当程度上改变诗歌场域的话语,扭转和填补另一翼美学的虚假苍白,但它永远不可能成为诗学的主流,因为真正意义上的“真善美”,始终是人类心灵与生俱来的磐石。

  [1][2]皮旦:《垃圾派纪要》,见《东方伯乐》2004.11.05;后来垃圾派三原则又调整为“反理念反现状反方向”。这一改,笔者以为把特色改掉了。

  [3]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第11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

  [4]张嘉谚主编《低诗歌诗选》序言,2006年(民刊)。

  [5]丁友星:《低诗歌狂潮》,《民间文化网》2005.7。

  [6] [11] 老象:《粗陋玩世主义》(修订版),《北京评论》论坛2005.5.7。

  [7][9]小王子:《读垃圾运动》兼谈中国话语权力写作》,《大中华文学网刊》2005.1。

  [8]杨春光:《诗从语言始,到政治止》,《低诗歌月刊》2005年5期。

  [10][英] 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王杰等译,第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12]丁友星:《低诗歌的五大误区》,《低诗歌》论坛2006.5.13。

  [13]张嘉谚:《“审丑”写作论》,《低诗歌》论坛2006.2.18。

  [14]王庆卫:《丑的轨迹——理性视阈中的非理性变奏》前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5。

  [15][22] 丁友星:《中国新诗的发展与走向——低诗歌论前言》,诗选刊论坛2006.7.6。

  [16][17]张嘉谚:《中国低诗潮》,《低诗歌运动》创刊号,2005.3。

  [18]小月亮答网友问(实录完全版),见《北京评论》首届网友招待会 2003.10.7-10。

  [19]训练小猪天上飞:《亦从崇低漫说垃圾派》,《扬子鳄》论坛2003.11.9。

  [20]老头子:《论作为革命的垃圾派》,《天地人诗刊》总70期,2004.4。

  [21]汉上刘歌:《向下走:一条从根本上摧毁诗歌的罪恶路线》,见《二十一世纪边缘文学》2005.8.19。

  原载《南方文坛》20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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