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绩：苏青：事无不可对人言

　　在现代文学史上，苏青是一位很特别的女作家。

　　1914年5月12日，苏青出生于宁波乡间的外婆家里。苏青原名冯和仪，又名允庄。1937年《算学》一篇始，以苏青为笔名。其妹冯和侠，笔名苏红。苏青的出身相当不错，其父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生，归国后在银行任职。其母师范学校毕业，当过小学教师，在当时也是新女性。但是苏青在外婆家长到7岁，一直在山野中自由自在，又在祖父母家备受宠爱待了一年，由祖父开蒙，8岁才去上海读小学。苏青颇为聪敏，一进学校就连跳两级，直接上三年级了。就快小学毕业时，她的父亲先有外室，再投机失败，忧急病故。母亲带着她回到宁波，进了县立女子师范，这也是鄞中当时惟一可以让女子读中学的地方，校长是她祖父的好友，舍监是她的五姑母。不过这所学校颇为守旧，苏青因为擅自把头发剪短而退学了。之后苏青入读宁波市的浙江省立第四中学，开始发表文艺作品。毕业后，因英文特别好，考取了中央大学外文系。

　　可惜刚读大一，她就应母命结婚了，大二才开始，发现自己怀孕，只得退学。与丈夫到上海组织小家庭之后，经济时常发生困难，为争取经济独立，1935年，苏青开始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投稿给《论语》，文笔酣畅，屡投屡中。之后丈夫出轨、失业，苏青被迫卖文为生，当上职业文人。上海沦陷，陈公博送她10万元，还当了3个月的政府专员。1949年以后，夏衍送她进编导学习班，结业后分配到芳华越剧团，恢复本名为冯允庄，写了《宝玉与黛玉》《司马迁》等名剧。后又转入红旗锡剧团，编剧《诗人李白》。“文革”中被剧团辞退，1982年，因贫病交加，肺病发作吐血而亡。

　　苏青一生困顿，只有于写作一途极为顺畅。初投《论语》之后，徐訏介绍她认识陶亢德，为《宇宙风》写了不少稿子。上海沦陷，《宇宙风》停刊，文坛一片沉寂，只会以写稿为生的苏青改投风格相近的《古今》，也是在这个时期，她的文名渐传于沪上。陈公博在《古今》上读了她的《论离婚》大为赞赏，向朱朴打听。朱朴遂示意苏青，于是《古今》一周年纪念刊上，她写了《〈古今〉的印象》，对陈公博大为奉承，就此与陈公博结缘。1943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结婚十年》被柳雨生发在《风雨谈》颇不起眼的位置，因而萌生自办杂志之念，10月创刊《天地》，第2期刊发张爱玲文章，两人交上朋友。1944年4月，散文集《浣锦集》出版，收编创作8年之散文，此书1949年前共重版19次；7月，《结婚十年》单行本出版，在1949年前重版达36次之多，盗版更不可计数。8月，又创办《小天地》。1945年，又问世三本散文集《涛》《饮食男女》《逝水集》。1947年，《续结婚十年》由自办的四海出版社出版。1948年，办天地书店，出版长篇小说《歧途佳人》。

　　苏青命运凄苦，少小无依，中年无靠，老年无着，睁目均是依赖她的人，却没有她可以依靠的。父母家境均不错，但她没能享受几天父母荫蔽。父亲去世时家中还有几十亩田产，但母亲不敢变卖，令她无钱读书，只能早早订婚，用聘金上高中。进了高中才发现可领贫困生补助，然而懊悔已经晚了。本来说好大学毕业才结婚，夫家却要求提前进门，应母命被迫同意，又因怀孕退学。夫家本也不是贫寒之家，但她连生4个女儿，令守旧的婆家极为失望。三女儿出生时正值“七七事变”，为逃战乱寄养在别人家里，乡人胡乱养育竟然夭折。好不容易丈夫在洋行就职，收入不错，儿子也出世，没过多久好日子，丈夫就与徐訏的太太赵琏有染，苏青带着4个孩子离家出走，住到平襟亚家里。离婚后前夫生活难以为继，苏青靠一支笔既要抚养孩子，还要补贴前夫，累得肺病发作吐血。为筹钱过年，拉了满黄包车的《结婚十年》到各书店兜售，不慎掉落满路，狼狈不堪。离婚后交过不少男友，最后都因心疼孩子没有再婚。与陈公博的交往引来满城风雨、汉奸骂名。解放后任编剧写《司马迁》，写信向贾植芳讨教历史，谁知贾植芳因胡风案入狱，仅通数信的苏青也牵连关入提篮桥一年半。晚年她想看一本自己当年的书而不可得，工资微薄还得贴补儿女。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苏青为何许人，直到张爱玲大热，读者发现张爱玲“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苏青这才借此被重新发现。

　　虽命运多舛，苏青仍然笔下爽利，文字里并不带半点苦相。她的写作不少取材于自身经历，《结婚十年》与《续结婚十年》与张爱玲的《小团圆》相仿，虽是小说体裁，却多可对号入座。尤其《续结婚十年》，笔头坦率之至，连与以胡兰成为原型的“谈维明”的床上对话都清楚写出。散文更是写实，无一不从生活经验而来，贴切生动，所述如在眼前。苏青的文章读者众多，十分畅销，文笔又泼辣，对于身体细节向不忸怩回避，因此当年有人说她笔下带黄，专门讨好读者，而现在的研究者则更重视她在女性写作、都市写作上的意义。其实苏青从不刻意写性，她只是觉得没什么可以回避的，别人难以启齿之事，无论是关乎身体还是关于心理隐秘，在她都轻描淡写，如此“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女作家，苏青在现代文学里是独一份。但说她讨好读者倒是真的。苏青写作最大的原因是为了谋生，她关心销量乃分内之事。如果没有1949年以后她创作的剧本作为对比，是很难深刻领悟到这一点的。苏青的选材、文笔、主题，无一不迎合衣食父母之胃口，大家喜欢看她的市井烟火气，她便保持这种风格。1949年以后她以本名进行地方戏剧本创作，无论结构还是用词，均古朴典雅，原来阳春白雪亦是冯和仪所能。都说苏青大胆，其实她只是想实实惠惠过日子而已。无论何种政局，如何战乱，苏青从未起过逃难之念，只要一支笔还能生钱，她就可以苟活下去。这种“活着”的精神，不但不现代，简直太守旧了。有研究者以苏青为职业女性之样本，或为上海都市之代表，从文本看或许有之，而苏青本人的底子，总还是宁波的小家碧玉。

　　1994年，上海书店出版上下两册《苏青文集》，1997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苏青散文集》，各个单行本亦有重版，散文选集有几种。苏青现在知名度不小，但对她的研究还是相当粗疏，除了她的自述之外，决定她命运的各个关键总不分明，许多细节也非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