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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纸:路 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6日13:48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 纸

  对远在江西井冈山脚下那个乡下的家,我总有一份深深的内疚。1992年4月,父亲早逝,8月,高中毕业的我,抱着“誓死要离开痛得直不起腰的土地”,只身闯荡到广西南宁,留下母亲一人,独守那幢147平米的土坯房子。

  从此,母亲和那幢土房子,便是我远在异乡日夜思念和挂牵的家了。

  童年时,作为独生子的我,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是往野外跑,跑累了,跑饿了,才懒懒地走进母亲的眼帘;上学后,我也很少在家看书、写字,总是背着书包到山头上,择一块巨石,摊开课本,铺上作业簿,静静地看起来或写起来。那时我想:家,只是限制自由的一只笼子罢了。

  直到我背起行囊,即将走进大都市的那天凌晨,母亲默默地从神龛上拿起一挂鞭炮,流着泪准备点响,为我送行时,我才强烈地意识到家的存在。鞭炮炸得轰天响,我的心翻江倒海,无言的视线,把我和母亲拉成了千里之距。

  记得离开家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终于踏上了家乡熟悉的土地。走到村口,侧目看见母亲正在池塘边洗衣服,村里的小孩子一路追着我,喊着我的小名,许是听到了,母亲急急扭转着头,然后停下,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捶衣棍久久地停在半空……

  终于,母亲揩了揩湿漉漉的手,一句话不说,把我迎进家中。家里仍是我当初走时的那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注意起母亲来,明显瘦了。“你瘦了,是不是在那里没吃好?”母亲开口说的也是这句。

  那一年,对于21岁前从未出过远门的我,算是第一次尝到了春节回家的万般滋味。我递给母亲500块钱,母亲微微一笑,说:“我哪花得了这么多,你存着以后娶老婆吧,我在家养养猪,还供得活自己。”

  返城的那天,母亲对我说:“在外面不要牵肠挂肚想着家,没事就不要转来,浪费钱。”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南宁到江西的方向,只有一趟火车,还是南宁到无锡的,年底,途经江西、湖南、浙江、江苏、上海诸省市的旅客,全要坐这趟火车回家过年,每节车厢的超载率几乎是百分之三四百,往往在南宁上车时,即使买了座位票,也挤得找不到位置。那一年回南宁时,在樟树火车站上车,我用10块钱“贿赂”了车站工作人员,让他用警棍撬开车窗,将头扎进车厢里,才得以上了车。站直身体后,脚不着地,站在别人的脚上,身体跟着别人的身体晃晃悠悠,火车走走停停,一直到柳州,耗了20多个小时。

  相同的寒冷,相同的拥挤,相同的劳累。每年春节,在往返老家前后有一周多的时间,都沉浸在担忧、无力、沮丧、恐惧的情绪中,难以自拔。可奇怪的是,每年春节,我总要回家,总想回家。

  那些年,每次春节回家,我都对母亲说:跟我到南宁去住吧。母亲总是说:你现在没娶妻生子,我去城里做得了啥个?之后,工作忙了,有时除夕之夜也要值班,没有时间常回乡下的家里过年了。好在我终于结婚,而且有了儿子,再请母亲到城里来,她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世纪之交那年,决定到南宁来之前,母亲想了六七天,临行前一晚,亲戚和村里邻居们来家里,左一言右一语地说着话,统一起来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劝我母亲:不要再回来啦,回来做什么呀?你还嫌没种够田呀,城里的日子好过,你去享福。等下次回来,你就是来做客。

  母亲与父亲奋斗了一辈子建起来的那幢土坯房,越来越远离母亲的视线。从此,它或许就成了母亲最大的牵挂。来到南宁后,每隔一两个星期,母亲就会打电话去老家,问我叔:房子有没有打开门通通风?挂在楼顶的被子有没有拿出来晒晒日头?问完这些,放下电话,母亲还自言自语:家里下大雨多,那面墙恐怕快倒了;床没人睡,老鼠可能天天晚上在上面打架呀……

  母亲在南宁一住就是6年,我儿子小学毕业后,母亲开始一次次喃喃:你们不要我了,我要转去。而每次,我都以没时间为由,硬是将母亲的要求顶了回去。母亲便一个人站在阳台前,愣愣地发着呆,有几次,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抽泣。

  后来,母亲时不时与我吵起来。2006年除夕之夜,母亲与孙子玩着玩着,突然生气了。吃了年夜饭,便早早去睡了,第二天,叫着喊着非要回江西老家。而且,给一位老乡打电话,叫他开车接到他家去住。母亲是真生气了,看来,她在城里过得很不开心,对我们也不满意,我知道,这次如果不送她回去她是万万不肯的。

  过完年,我请了假,把母亲送回了乡下。我看着母亲将老屋的门轻轻推开,当时是清晨,粉红色的阳光暖暖的,随母亲的视线,缓缓地铺了进去,呈三角的形状,照在墙角的一张锄头上,泛着粉糙糙的光。母亲把空房子和仅存的几样家具清洗、打扫了一下,住了进去。卧室里的那张床还在,我忽然看到,床楣上,挂着一把禾镰,还有一顶草帽。母亲说:镇邪的,我不想让其他东西占了,没几年,我就要老在这上面的。

  听了这话,陡然,我觉得母亲正同这老屋一样渐渐老去。老屋因母亲的重新入住,又填充进了灵魂。我知道,眼下的这个家,我恐怕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与摆脱,它是我生命的根和脉。

  源于一种复杂的原因,自从母亲回到乡下后,我再也没有在春节回过老家了。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敢回应别人的指责。这七八年中,我只在每年的清明才回家看看。每次回去时,我都像个喜欢回忆的老人那样,到村口日益萧瑟的竹林里、儿时疯狂的山上、曾经弓身耕作的田野、供养母亲口食的菜园去看看。我预想着,今年春节,无论如何,要回一次母亲乡下的那个家。

  母亲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顽疾,医生曾说,那么大年纪的人,医好很难了,只能通过服药缓解症状。我预备了一些药,希望能消退一位将近70岁的老人长夜难眠的隐痛;母亲的眼力不好了,我还要预备一部老人手机,那种数字大大的、按键粗粗的、功能简简单单的,我希望能在城里的家与乡下的家中连起一根“专线”,牵连起千里的路和日夜的思念;母亲不喜欢吃那些装在袋里的、干巴巴的年货,那就为她预备一个红包吧,让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预备在老家短短的三四天里,首先要去拜祭一下父亲,把他坟头的蒿草拔光;接着,还想去邻居家坐坐,听听母亲平时跟他们讲了什么真心话;再到舅舅家去转转,去接受他们对一个不孝侄儿的批评;还要请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们吃个饭,感谢平时他们对我母亲的关照;当然,也不能忘了去叮嘱一下同辈的堂姐堂弟们,以后的日子,请常到我家的老房子里,与我年迈的老母亲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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