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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晶:青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8日21:34 来源: 人民日报 李晶

  旧时文人,对于珍馐美食,总不愿过多属意。一碟佳肴,本颇费人神思,竟不如无人理睬的老梅陋石、寒塘野舟来得隽永,似乎谁也不愿意用味觉感官这样的俗情来撩拨自己的高雅。对于这些,我却欲说还休。

  我知道,在童年里,我永远地饿着。仿佛,我的手里满是一把把长在春昼里的甜草的蕊心,喉咙里却想正好咽下一些长在清圆荷叶上的水珠;我的怀里,兜满了从秋天的高枝上摇落的野果,嘴里却又想着含一枚从冬日屋檐上垂下的冰凌。我总是对世界细节处的美食情缘充满了默契,更不用说村子里不时升起的曼妙炊烟了。它们像动情的手绢在向我招摇的时候,我知道定是谁家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得意地认为他们看到了我脸上永远不干的泪痕,于是要准备一些美食来抚慰我的无助。我一直意乱情迷地让这样细碎的幸福感在我心里穿行,等那些美食像小鱼一样游到我的面前——比如外婆的青团。

  那必是一个雨天,外婆在河对岸呼唤我的母亲划船过去,她的手里是一只精致的竹篮。这条河,正是隔岸渔歌的宽度,河面平静。母亲的篙在岸边一点,水中一拨,船便到了对岸。我坐在船头,像只小小的鸭子。

  外婆的篮子里便是青团了。

  青团的绿色是让人一见就会爱上的,以至于一往而情深。这种绿色,是把山间过于浓密的绿色变得柔和了,又把水底过于清淡的绿色变得稠郁了一些。它是一种有香气又有甜味的绿色,却不是自然界本身就有的。我的外婆需要到远处的野地里去,刈来一蓬蓬的初春的艾草,细细地切碎,用葛布滤出青绿的草汁来,然后敷上一层糖精粉,再糅进嫩白的糯米粉中,便有了青团。但这还不是真正的青团,须放到锅中,隔水慢慢地煮了,这时,绿色的山融化了,绿色的水凝固了,仿佛整个春天都溶解在这几个小小的丸子中间了。揭锅的那一个瞬间,像极了是漫天春风中最灵幻的那一阵,将湿润田野中最馥郁的那一缕花香带了进来,沁人心脾,不经意间将春天的绝美挥发到了极致。

  在春天,我们那里的家家户户都愿意做青团,而且每家每户都能够做得很好。田里面的艾草多得割也割不完。穿着尚不肯脱下的冬天的棉衣,我们在田间寻找,原本以为真正是没有了,谁知向脚下一看,又有一大片。大人们经验更多,他们说先回去睡一觉,第二天一早来,就又会长许多出来的,都缀满了晶莹的露珠。春天的性情在于生长,谁都不愿把自己的能量收敛起来,艾草也是。

  回到村子里,我们都把新鲜的艾草交给母亲,然后跑到豆腐店老板那里去借葛布。她总是不肯,似乎是怕腥甜的草汁玷污了她的葛布,从此做不出洁白的豆腐。但后来,渐渐地却肯了,又嘱咐一定要把做好的青团带几个给她吃吃。我们满口答应,却从来不曾记得。但第二年,老板还是愿意把葛布借给我们。我们这些孩子手里面拿着刚熟的青团,想跑到田野里去放风筝。但是我们没有风筝,杂货店的老板那里却有许多极漂亮的。我们买不起,就悄悄地把贰分钱硬币上的“2”的数字改成了“5”,然后就一脸正经地跑去买来了风筝。杂货店的老板从来不说什么,带着憨厚的笑靥把“5”分钱收下来。于是我们就顺利地来到了田野上,把风筝放到天空中,抬着头看着它渐渐远去。我们总望得出神,却不知道那些风筝有没有在望我们。我们在地上奔跑,就像风筝在天空中飞。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一片碧绿,那么地相似。我们从来都没有去分辨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

  我的外婆却极不愿意我跑远到田里去。她说田里那些不可一世的毒蛇,正渐渐醒来了,正等着我们去,好把我们吃掉。她每年都跟我说这些,在她眼里,我其实一直都是一只容易走失而回不了家的小鸭子。但是,有一年的春天,我的外婆自己却回不了家了,她去湖边割艾草,却倒在了回家的路上。我的外婆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很久,后来她醒了,却神志不清。她不再认得艾草,误以为是细葱,切碎放进了煮熟的菜里;她也不认识青团了,误以为是鸡蛋,在桌上不停地敲打,想把它磕碎。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了不变的东西,所有的永恒都被研磨成了时间的粉。我们的永恒即使不被忘却,也会给另外的东西给覆盖了。

  春天的雨还是不约而至,继续给河面戴上一层轻纱,漫溢出暧昧而朦胧的半透明来。但是我的外婆已经不在对岸了,外婆的竹篮也不见了。孩子们已经不在田间奔跑,因为他们的幸福被另外的东西定义,而生存在了别的空间里。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问杂货店的老板是不是还可以把“2”分钱的硬币当作“5”分的收下。

  但是,家家户户还是坚持在做青团。我的母亲早上去地里做农活,晚上就会带回一些艾草来。这些艾草上没有湿漉漉的露水,却满是凉凉的暮色一般。到了第二天,更又瘦了一些。我的母亲于是改变做法。仍旧要滤出一些草汁来,糅成面团;但是她把面团先擀扁,放入一些馅料,再包好去煮。我们家里惯用的是素蓉,就是把笋丝、香干丝、木耳丝、金针菇、雪菜丝放到一起煮咸了,再包到青团里面去。别的人家有用肉馅和豆沙馅的,那样一来,绿色便油腻了许多。

  青团显然地变了味道。春天变得多么含蓄啊,它藏到了一个角落里,或者是天空的一角,或者是大地的一角,我必须要细细地咀嚼才能体味。只是我母亲再也不能对我外婆说:“娘,我把青团带来了。你来吃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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