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命运的协奏曲——评林那北长篇小说《剑问》( 林秀琴)

　　《剑问》的阅读过程让人始终保持着饱满的快感，如果说《剑问》的确有几许武侠小说的风采与意境，也是源于它对传奇性的经营。《剑问》的传奇性主要源于对故事与结构的设计，《剑问》即问剑、求剑。一把传说中的春秋青铜剑，据说藏匿于状元巷29号的李家宅第，这个原本平静普通的家庭瞬间吸引了各种热切而隐秘的目光。小说中，这把春秋古剑一直是“缺席”的，却主宰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它成全了一桩门户悬殊、叵测多端的婚姻，将一个本分保守的家庭甩入历史的旋涡；它召唤离散经年的李家兄弟奇迹相聚，兄弟三人不同的人生轨迹因为一把剑而重新交集……剑是故事的核心，却也是一个云遮雾罩的谜团。真的有这把剑吗？剑又在哪里？那些为剑而来的陌生面孔，背后又藏着哪些莫测的动机与可能的危险？不断延宕的悬念，明昧不定的枝节与人物幽隐复杂的动机，不时地营造追踪探秘的紧张与刺激之感，使阅读变成一场生机勃勃的智力游戏。剑在风火墙？吴子琛悄然掘开状元巷29号厚实高耸的风火墙，传说就落空了；剑在石牌坊？李宗汉费尽口舌心机如愿以偿推倒了石牌坊，仍然没有剑；剑在左牌堵？李宗启在风雨长夜推倒左牌堵，仅仅贡献了一本来历不明而又瞬间化为齑粉的古籍《剑问》。寻剑，却没有剑，那把光影熠熠的青铜古剑源起于传说，而又落于更大的虚空。作家对故事绵密曲折的设计带来了阅读中别样的快意与趣味，悬念的发展所制造出的紧张感并没有因为悬念的落空而终止，相反，如同一个高速运行的物体突然挣脱地心引力的牵制并终于获得自由，但这种自由又重新制造了一种无所依靠的虚幻感觉，一种更深刻也更无所把握的紧张情绪悄然扩散，仿如余音绕梁。一个好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林那北出色的故事设计能力，加上从容稳重、张弛相间的叙事节奏，使《剑问》成为一出巧妙机警而又沉着大气的现代传奇。

　　在这场漫长、曲折、危机四伏的寻剑之旅中，李家兄弟无疑是小说最重要的主角。小说分为“风火墙”、“石牌坊”、“左牌堵”三部分，分别以李宗林、李宗汉、李宗启的视角进行叙述，一个老实本分留守祖上薄产，一个阔别故土26年漂泊零落在台湾岛，一个因缘际会成为闽西山林土匪领袖，小说对李家三兄弟不同的人生际遇与心理性格进行了细致的铺展。在《剑问》中，作家表现出了对人物性格差异的细腻把握，对人物命运轨迹的精心铺垫，李宗林勉力维持家业的辛苦与惶恐，李宗汉曲折狡猾的心机，李宗启压抑苦闷的内心与隐蔽的温情，每一个人物的内心都是万千波澜、沟壑起伏，经过每一个细节严丝合缝地往来渲染，这些复杂抽象的人物心性便有了丰盈的质感。

　　《剑问》再一次说明，小人物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也可能在不经意中卷入历史的涡轮，寻常百姓与历史的交汇碰撞也可能惊心动魄。《剑问》并没有呈现一个完整段落的历史，而只是提供了一段历史中的某些遥相呼应的碎片：涌上街头的爱国青年呼喊着抗议的口号，一份隐秘的《田中奏折》带来了躁动的不安与激愤，日本殖民主义者步步进逼的铁蹄一声声凌厉，闽西山林里此起彼伏的枪声暗示了复杂的战争形势……这些历史的碎片类似于皮影戏里的剪影，带来了一种出其不意的意象化的效果。《剑问》存在着两个交叉的文本，普通市井百姓的生活传奇是显性的故事文本，而历史则构成了小说的隐蔽结构。由于小说将历史以碎片化的方式锲入市井百姓的生活传奇，从而使得两个文本层次有机地交叉糅合，而非疏离与对立。一般来说，历史叙事的笔触时常是凝重滞涩的，但《剑问》对历史的处理则是轻巧而又清晰的，历史在小说中成为一个灵动的元素，它被还原为人物生活与经验的一部分，而不再是那个凌驾于人物之上的“他者”，同时，通过丰富真实的文化细节与历史意象，来中和、稀释故事传奇性经营所可能存在的风险，从而使一个传奇性的故事成功跳脱了传奇叙事的陷阱，使得小说有了文化叙事的肌理与历史叙事的视野。

　　《剑问》意味着林那北小说创作中正在到来的成熟状态：故事营造的娴熟自如，以及从容的叙事节奏，还有因此更加沉稳的小说风格，而不仅仅是锋芒。好的故事设计与人物塑造乃至个人风格的形成，这些标尺时常用来检验一个小说家创作的成熟与否，但是，技艺上的成熟也容易伤害文学创作最原始的创造力，即对历史、生活、命运境遇的概括与书写——博尔赫斯在谈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时指出，对塞万提斯技巧或风格的指责是不值一提的，因为《堂·吉诃德》的重要价值在于塞万提斯在其中所表现的命运感。让我们欣喜的是，林那北的小说创作并没有掉入技巧的陷阱，虽然她的技巧随着经验的累积与勤奋的探索已经日臻成熟，这已经充分地表现在《剑问》中，但《剑问》的最大魅力仍在于它所呈现的对命运感的观察：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如何与历史不经意地碰撞，各种偶然性的机缘如何左右一个人物的生命轨迹……穿透时间与历史，从而洞察命运的奥秘，林那北在这个纵深上的系列探索从《寻找妻子古菜花》等早期作品就已经开始了，《剑问》是这趟旅程中一个漂亮的阶段报告。我们相信，有这样一个良好扎实的基础，随着作家对历史与现实这条时光隧道的不断掘进，对历史经验与生命体验的不断深入，林那北的小说创作将会超越故事而创造一个更高的哲学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