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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英:自不量力的旅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6日15:06 来源:天津日报 石 英

  我曾有过这样的“雄心”,想把我国正式颁定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全部“攻克”,将所有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一拜谒,以实现我对祖国顶级景观,尤其是人文景观无限挚爱的夙愿。前些年我还上班时,经常在周末乘上卧铺列车,夕发朝至奔赴某一心向往之的景点,一个星期天大抵可“消灭”一至两处,至黄昏乘上返程列车,下车后直奔单位,丝毫不耽误本部门周一的“例会”。而且我的“出征”基本上都是独往独来,匆去匆回,干脆利落。四年前还一个人远赴西藏,在北京已将往返的机票、火车票买好,每一个节段都得做到“严丝合缝”,不出误差。

  然而,整整一年前,也就是2013年新年之后春节之前的一次广东之行,明显地露出了捉襟见肘之弊,其根本原因是有点自不量力,事前轻估了沿途的难点,没有将年龄、交通、接待条件的不足考虑进去,当时所感受到的纠结与艰辛,至今也未从记忆中完全抹去。

  那次是我应邀去广州参加一个研讨会,会期只一天,我决定前去的另一个重要动因是为了实现一个多年未能成行的愿望:即是“填补”未曾去过粤东南部的缺憾。那片地区至少有两位大文学家的贬居地,还有一个重要的海港城市。这三个地方就是与唐宋八大家韩愈、苏轼有关的潮州和我在小学地理课本即已闻名的汕头市。为此,在北京起身前即已买好京、穗之间的往返列车卧铺票,中间留下了七天的时间作为在粤东南的活动日程;与此同时,还买好了广州至潮州以及汕头至广州的火车卧铺票(因我知道潮州至汕头路程很近,届时乘长途汽车即可)。自以为考虑周密,万无一失,依次进行便是。

  当天开会如常,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登上广州开往厦门的卧铺列车(途经潮州)。以我乘坐了半个多世纪火车的感觉,这还是一条新线,服务人员在经验方面明显不足,列车上的设施也极其一般。好在是白天行车,只要按时到达其他均可略而不计。车行不远,即进入粤东的丘陵地带,窗外呈现出熟悉却也有些陌生的景象。所谓熟悉,都是城镇的高楼大厦,乡村的二层新式农舍之类;所谓陌生,眼前都是岭南的作物,虽是“冬至”之后的隆冬季节,各种树木花草大致还是一派青葱中靓色频频。再往前去,列车从隧洞间时进时出,山壁遮挡了景色,也就只好闭目小寐而已矣。

  车速不快也不算太慢,下午四五点钟,我在潮州车站下车。一出站,内心里便生出第一个小小的失望:未来前,臆测中的广东城乡比北方要阔绰先进得多,却不料满目都是一种草创的气象。一打听,这里离潮州城尚有很长的距离,却没有见到公交汽车(也许有,但我这个生客没有找到)。这时几个出租车主儿抢上前来,肯定从我的茫然神色中“读”出了焦急的心情。其中的一个瘦小的主儿抢得了先机,三言两语谈妥是三十元车钱。我根本没问他里程,心知问不问都是那样,反正我也一无所知。好在人家也没坑我,在一个小广场的边上,我下了车,30元,并未加价,也算知足了。

  在一刹那的斟酌间,我曾生一念:去找一位十多年前有神交之缘的同行作者(就算做个向导,也好减少盲目碰撞之苦)。当年我负责报纸副刊时曾发表过他的散文,料他还会记得我。但当我掏出皱皱巴巴的电话本,找他的电话号码时又止住了自己的念头:毕竟十多年间没有联系,说不定电话早已变了,再说如果人家……岂不是自讨无趣?反而有违于我在粤东南之行之初就打定的主意:一如既往地自力更生,不要任何外力助行。

  当务之急是找好住处。我走了几条街,终于看到马路左侧是长途汽车站,自思去汕头要乘长途汽车,在附近住下正好。车站北面不远就是一家宾馆,好像是“如家宾馆”,进去问问价位,说是“打折”后每晚百元。这里的“标间”很狭小,一个床铺,桌上还有一部布满灰尘的电视。室内不洁净也不太脏,总算是住下了。在离宾馆不远处,有一家面馆,什么牛肉面、西红柿鸡蛋面、清汤面,等等,与全国各地无异,看来这两天就要在这家面馆开销了。一夕过后,开始了在这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观光。

  长话短说。两天之内第一天的行程是离宾馆不远的开元寺和古街。开元寺虽也有名,但去后便觉比起福建泉州同名名寺在宏观气魄上相距远矣。而古街分明是潮州能够成为国家级历史名城的主要“硬件”。古街基本上是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下辐射开去,而四街都是牌坊之林。我在四街上踽踽独行,阅遍了每一座牌坊,主要为明、清所立。这使我联想起胶东故乡县城之牌坊,实在不亚于这里。只可惜由于战火之破坏,我们那里的古代遗存没有熬到全国解放之后,只能说是“曾经有过”,而今已荡然无存。所以此刻我不能不感慨:岂止人有命运问题,城与地又何尝没有幸运与否!这也许就是我此行的第一桩思考之成果。

  古城的街巷比较狭窄,基本上无法通行公共汽车,但有的是三轮车,也算方便。开始我懵懂不知行情,人家要多少给多少,后来遇一转业老军人指点迷津,说三轮车是可以讲价的,这才省了一些钱。从古街到“西湖”约莫四五里远,只花了十块钱。潮州的西湖也有些名气,但看后极为一般。中国的地名重复者甚多,只沾“西”字的湖就有杭州的西湖,扬州的瘦西湖,等等。这里的西湖纵然有些逊色,当地人并不因他处红火而改名,也很有趣。

  在潮州的第二天主要是跨过韩江上的湘桥去拜谒韩公祠。韩公祠修建在高台上,须登上数十级台阶始能进入大门。我想这也喻示着韩愈当年由都城长安谪至岭南的艰难跋涉。攀登间,我不禁想起他的著名诗句:“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诗中说“路八千”,其实何止!在那个时代,曲曲折折,人跌马蹶,颠踬数月亦难到达。难怪韩公享寿五十余岁而卒,如此的生命历程焉能不严重克扣了人的能量。进到祠内细读文字介绍,我才详知他的心爱小女儿殇于途中,顿觉古人较之今人生存起来更不容易。我今来此,有车、有食、有宿,且能有闲观光,纵然条件不算甚佳,又算得了啥?这可能是我粤东南之行中第二个思考之心得。

  在潮州的第三天上午就是乘长途汽车去汕头。这座海港城市,还在我上小学时就在地理课本上读到了《厦门和汕头》,厦门去过多次,而汕头今始前来,究竟水深水浅,迄无所知。然而当我刚到市边,请教大巴司机汕头火车站在何处时,他冷冷地回答:“就在这里下车。”我只好在半糊涂状态下下了车。但见周围除了纵横的几条宽大马路上汽车扬尘之外,我好像已被抛到了荒野。远远望去,在十字路口东南角上有个警察模样的男子与另一个人说话,我决定向他问路,但我不敢从路口直行过去,因为这里还没有红绿灯装置,加以过马路本来就是我的“弱项”,我只好往西走了一大段路,从车辆后面抢了过去,连越过两条大马路才接近了警察同志。我问他汕头火车站往哪儿走?他向东一指,确定了大至方向。我又问:“有多远?”“大概三公里左右吧。”

  我一听有了信心,三公里对我来说,绝够不上一个值得憷头的距离。这时我肩上斜挎一个包,两手各提一个包,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去。就这样走了五十分钟,前面仍看不到火车站的影子。我问路旁石材厂门口的一位胖嘟嘟的中年妇女,所幸她竟听懂了我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还远哩。”“有多远?”“五六公里吧。”又是五六公里?没办法,只好继续往前走。这时两边不再像刚才那般空旷,几乎全是石材厂,每一家都发出滚雷般的轰鸣,空间里就像鲁迅先生在他的《藤野先生》一文中用过的话“烟尘斗乱”。我猜想这里做石材生意必是利润上佳,不然为啥都是清一色的行当?就这样,又走了半个多钟头,肚里已是饥肠辘辘,但路边看不到一家饭馆,如之奈何?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本地罕见的黑得流油的彪形大汉,我问他:“火车站不远了吧?”“还有五七里地。”这位哥们儿的答话颇有点《水浒》风格,不说“五六”,而是“五七”;还有“里地”也很模糊,公里还是华里?不过,当我又走了不过四十分钟,大路左侧赫然出现三个大字:汕头站!

  此刻饿累交加,但车站看来是刚启动的,一切附属设施都尚未配套,附近无一家饭店;再打听一下,宾馆也都在一公里开外的市里。不管怎么,好孬先住下再说,天保佑,车站售票处两边各有一处家庭旅馆,我在各自门口瞭望了一下,选了一家老板面目善些的,当机立断地住了下来。

  这间六十元一宿的小屋,只能搁一条木板单人床,在屋角还有一个仄身能进的“卫生间”,我对老板说我要写点东西,他特殊优惠我一张没有抽屉的“桌子”,还在墙上拧了一个灯泡为我照明。后来我出去好歹找到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和另一包似是而非的蛋糕,回来向老板的学生模样的小儿子要了一杯开水,十分香甜地吃了一顿。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钟,到天黑这段时间足可以到外面转个够。但我心里明白:一无向导,二无便利的交通工具,心无目标,眼前也是一片茫然,可以说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不过出了旅馆,在车站广场东首,我发现有两路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有一路由火车站始发开至人民广场,我寻思既为“广场”,必是个重要所在,当即上了这辆汽车,一路曲曲弯弯,或狭或阔,路经之处,有的街市比较古旧,但更多的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豪华大街,呈现出开放城市的气派。及至抵达人民广场,果然气象万千,南面不远,就是汕头港客运站,有轮渡到对面的风景区。但我不敢恋栈,只恐归程无渡轮而滞留此地,于是又匆忙回返,随便上了另一路公共汽车向火车站方向驶去,腹中又发出了饥饿的信号,便在一个叫“友谊商店”的车站下车,在街侧一家饭馆花20元吃了一份“合菜”和一碗米饭,又找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基本上结束了汕头市之行。但我自忖此一节段是无目标的莽撞之行,不出差错就算幸运。

  在旅馆小屋歇息时,天色已晚,始觉室内群蚊乱舞,不消一个时辰,身上已爆起“五七”个包矣。我当即盖上床上那条黑乎乎的薄被,以减少蚊虫“会餐”,但仍忌惮此处不够安全,重新起来将那张桌搬至靠门处,防止万一薄板门被踹破尚有一道屏障;又将我的行囊之物悉数搁在桌上,包括水杯之类,也好有个声响。

  一夜未关灯,但仍睡不踏实,不仅是因为蚊子,每趟列车到达,左近下车客人大呼小叫,也不得安静。好在时间毕竟是向前走的,终于熬到窗外“东方之既白”。

  由汕头回广州的返程车仍是九点多。在卧铺小憩中,我盘点了这次“无接应长途出征”的得失。由在潮州的被动到在汕头的盲目,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几十年来最感吃力的一次长途出行。由于几十年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形成的过于自信,造成此次明显的茫然无序。此时我不禁想起一位伟人的相关教导,大意是:“我们的同志没有适应变化了的情况,过于相信以往的老经验,而造成失误”云云。对比过去,面临的情况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人生地不熟,无任何条件依托,加之年龄之增长等因素,不可能没有负面的情况发生。按我原定计划,下一步的行程还有由广而“东征”惠州,“北伐”花都洪秀全故居,现在看来,恐已力不从心。

  于是,我断然决定中途在东莞下车,不惜牺牲掉下段的卧铺。因为东莞那里有我一位年轻的文友,他既是一位小企业家,又是热爱旧体诗词的作者和书法爱好者,不久前我刚为他的一本诗词集作序。这是我头一回改变初衷,做了适当的放弃。

  果然,当企业家朋友接我电话后,十分仗义地开车至东莞火车站接我。我说明了来意,他痛快地拍板说:“明天我陪老师去惠州观光,但花都之行就算了,因为我们谁都害怕广州塞车的厉害。你的回北京的返程卧铺票也不必退了,不就是几百块钱嘛。后天我送你到深圳机场,叫你痛痛快快回北京!”

  痛快,我皆依他之意而行。次日岭南微雨,朋友由他的司机开车,我们俩一路聊着,直奔惠州西湖(又是一个“西湖”),主要是观览苏东坡当年在惠州生活之种种。我们在“东坡纪念馆”流连许久,听讲解员讲述东坡与朝云的诸般佳话。此时惠州寒风飒飒,黄叶飘零,更添了些许惆怅。讲解员要我题词,我写了两句:“三百荔枝果,一箧朝云诗。”

  返程时,文友赠我机票,我将钱给他,他一瞪眼:“老师看不起我?”我只好依从。

  回京一年来,我始终未忘此行——心知这基本上是无接待的最后一次“远征”。那张未退的返程卧铺票,一直贴在我的书柜一侧,时刻警示我:记住,自信不等于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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