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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阿Q”在上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5日15:14 来源:齐鲁晚报 林少华

  命运这东西,果然充满不确定性。

  比如我,在小得不能再小——小得连名字都没有也不配有的小山村长大的我,如今最常去的地方却是中国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上海,年年去,而且是在最好的深秋时节去,不是去某所极够档次的大学演讲,就是出席其乐融融的《外国文艺》编委会,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今年亦然。

  深秋时节的上海的确宜居、宜游、宜去,不燥不湿,不冷不热,矮株牵牛花仍在忘我地编织五彩图案,硕大的悬铃木叶片则开始沉思何时飘零——痴迷与冷静,执著与洒脱,醉与醒,仿佛在向世人暗示什么,尤其在向我暗示什么,但我当然不理解也不理会。

  那天预定下午2:00在上海交大闵行校区演讲,而我从太湖经苏州赶回上海市中心一家酒店时,已经12:40。约定12:50来接的交大的车提前等在门前,而我还没有吃午饭。须知,演讲这东西也是个体力活儿。按以往经验,加上“互动”、签名等等,没有两个半小时以至三个小时是下不来的。早上时间紧没吃好,肚子已经瘪了半边。届时若饿得老眼昏花、思维短路,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个语无伦次,半世英名休矣!

  放下行李,赶紧跑去隔壁一家小便利店抓了一块奶油面包和一罐咖啡。不巧正是午餐时间,收款机前排队排了十几个人,移动速度很慢。于是我向队前一位外企职员模样的年轻男士说自己有急事能不能加个塞儿,对方平静地回答他也急。于是我转而求他身后一位衣着长相无论怎么看都颇有品位的女孩,不料女孩似乎没看见也没听见,兀自冷冷地目视前方,仿佛正在眺望远方海面一艘即将沉没的油轮。我能说什么呢?只好灰溜溜地返回队尾。手中托盘一抖,面包滑落在地。我赶紧拾起,又另抓一块,并排放在托盘上……

  连遭拒绝,绝无可能为之欢欣鼓舞。气恼、费解。一个人加塞儿,顶多耽误一分钟时间,一分钟都等不得吗?再说,非我自吹,无论怎么看我都应该不像是存心占这点儿小便宜的形象猥琐之人。为这场演讲特意从衣柜深处拎出穿在身上的略带臭球儿味的藏青色西装,如门外晴空一般蔚蓝的纯棉免熨衬衫。一会儿扎上领带,去瑞典国王面前领诺贝尔文学奖都无需重新包装。然而我被拒绝了,活活被两个自己带的研究生那般年龄的年轻男士和女孩拒绝了。小小的加塞儿要求未被受理。没有妥协,没有折衷,没有中间地带,OFF,“咔嚓”。

  所幸,正在研究“阿Q在日本”的我很快想通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侥幸进城的乡巴佬吗?以为自己翻译了几本小书、写了几篇“报屁股”文章就该人人都向你脱帽致敬吗?何况,说不定人家的急事比你的更急——银行自动取款电脑系统或许正等抢修,外企劳资谈判大概箭在弦上,南极科学考察船有可能即将起航……

  天佑神助,80分钟后我准时出现在演讲会场。一进门就响起掌声,无人拒绝,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一双双热切的眼睛。也许多少仍受80分钟之前的内省意识和谦卑心情的影响,作为开场白,我这样说道:“诸位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来自青岛,来自青岛那座尽管自命不凡却连省会城市也不是的地方小城。可是,即使在那座地方小城,这么一大把年纪的我也没混得个一官半职,至今仍在教研室副主任兼党支部副书记手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当一名平头教员。风雨如晦,我每每痛感自己此前人生途中失去的东西是多么惨重。就在这样的时候,忽一下子飞到大上海,并且在上海交通大学这所足以同复旦分庭抗礼的真正响当当的‘985’高等学府这么堂而皇之的地方讲点什么、忽悠点什么,作为我,当然感到分外激动、分外幸福。因此,我要感谢给我这样一个宝贵机会的……”听众席上数次响起笑声,响起掌声,响起笑声加掌声。借用那位外国作家的话,正可谓“冰山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而这和在便利店连遭拒绝的场景之间,仅仅隔了80分钟——80分钟便将这同一个我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翌日飞回青岛。行前应上海作家孔明珠女士之邀,同法国文学翻译家周克希先生和钢琴家宋思衡君相见。席间我提起被拒绝一事,主人说那两人肯定不是上海人。我说那可是发生在上海哟!“交大的掌声不也发生在上海吗?”

  两个上海,两个我,或许,这也才成其为上海,成其为我。

  (本文作者为著名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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