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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浮桥(外一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5日10:41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庞培

  浮桥拆掉的那一年,我大概在外地旅行。

  1989年,孩子出生的第二年,我曾经抱着儿子去看浮桥。过大弄口北门药店转弯过同兴里。那时的北门老街已经衰败变化得不像样子。我们去看过不止一次。同时心里模模糊糊,掂量不足三周岁的儿子眼睛里能看见什么。他总是跌跌撞撞,小跑一段路后就央求老爸“抱抱” 。儿子说“抱抱” ,几乎是在称唤他老爸的另一个乳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记得当年在世的父亲也曾这样抱着我走过浮桥。不,是让顽皮的我叉开双腿骑坐在他肩上。那时浮桥上上下下行人如织。贫穷的年代正一派贫穷地忙碌。我从父亲的肩膀头顶往下,前后左右瞧,只见运河里大小航船往来,柴油机声音通宵达旦,到处是甲板上一溜烟奔过去撑篙的船工,在船舱口吸旱烟吊儿郎当的水手(他的身旁静静蹲伏着一只黄狗) ,以及被突突响的马达催促的黑烟遮没的外省口音。桥上桥下的街市景象仿佛一场永远化解不了的人间斗殴。一筐筐的鲜带鱼从海上被拖运回来。浮桥菜场门口,冲天扑鼻的鱼腥味甚至使碧蓝的天色皱了皱鼻子。挑着菜的乡下人不懂城里的规矩,菜篮子碰着桥栏杆。运河自不远处的长江流经此桥,其间的距离不过一里多路。江水流到浮桥脚下时仍像个莽撞热切的青年,神气活现一派英武模样。这里那里全挤满了在那种艰难时世里,执意讨生活的人们,一个个是赤胳膊精瘦,要以命相搏的长相,摆出戏剧年画里的姿势。不远处江面上轮船烟囱里的烟跟这厢内陆运河里的烟在半空相交缠。你抢我争,忙得不可开交。茶馆里身的书场却也已经开讲(实际上我小时候书场早已经停业) ……在这样的时世里,我骑坐在父亲的肩膀过浮桥。我仿佛在攀爬我童年的门槛。门槛以彩虹形状的“浮桥”两字命名。四周的江阴城影影绰绰,布满了岁月辛酸勤劳的印迹。我即使只用小鼻子轻轻闻一闻,也能闻到冬天头穷苦人身上的汗味道啊。但是一转眼,这道彩虹断裂了,我儿时记忆的虹膜也跟着分崩离析。

  一转眼,我抱着儿子来到了这荒落冷僻的北门街上。我做了父亲,我是一个人间沧桑的“爸爸”了……在物是人非的浮桥脚下,贴胸感受着另一个更需庇护的幼小的心跳。于是,祖孙三代的生命穿过生死契阔,在一条街、一座现已不复存在的旧桥上重叠,温暖地重叠。说不清是谁真的抱着谁,谁又抱得更紧些?是我骑坐在父亲肩上,还是我不足三周年的儿子抱着我?要用街路边一家冷饮店里的冰淇淋哄骗我不要再哭闹?与此同时,浮桥——昔日南来北往过江的苏北人、苏州人(其中有《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 、上海人、杭州人全要由此桥通行——像一幢其门槛被盗墓贼凿断的黑暗中的宫殿般轰然坍塌了。我其实应该把“轰然”改成“无声”的。它在江阴城里的消失更应该是无声的,无声无息。因为记录了太多世事沧桑,太多过往年代里的贫困船民期待的目光。

  “抱抱” ,儿子在旁边说。

  过了好几年,我才适应过来,我的心才不再惶惑疼痛。浮桥没有了!桥被正式拆干净之后那一段河面,就像凭空挖开的大墓穴。一个墓穴,死者是繁忙往昔的年代。

  戏院、冷冻厂、绳厂、茶馆店、赵和尚的猪头肉、沙家埠头、后街、芦扉场、江海大队……岁月在我的心底里期期艾艾。

  论读书

  我的一位朋友去欧洲旅行,临行前问,是否想要什么那边的礼物?我一时愣住了。天黑回到家,才打电话告诉她(她的第一站是意大利罗马) ,路过路边摊,不太麻烦的话,就买几本旧书带上,最好是诗集。她一听买书,照例开玩笑:“好啊,你想累死我呀。 ”

  世界是一本书。“天堂是图书馆模样。 ”博尔赫斯说。马拉美说:“所有的书都是同一本书。 ”在自己的想法确定清晰之后,我的内心仿佛已经拥有一本来自伟大的欧洲大陆上的书籍。不管作者是谁,毋论它是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或法文,仿佛这其中并没有语言的界限,关键在于“旧” ,关键是旧书。写作首先是陈旧,一样东西变得陈旧、斑驳、经年累月之后,似乎就天然地具有了某种不知名的、不可名状的诗意或文学性,文学性原来是某种过时了的潜沉着的“先锋” 。是原先很不起眼的事物表层的“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种具备物质感的年代,一份年代自身的“物质感” 。生活本身亦会感慨:“我多么孤独……快来看看我呀” ;“人的眼睛,请和我说话” 。而新书根本算不上什么,无论它是但丁、莎士比亚、汤显祖还是元稹。我难以揣度在笛福的年代,他手里有没有捧到过一册刚出厂的《鲁宾逊漂流记》新书样书?这是怎样一种崭新荒谬的快意?元稹手里,摸到过《崔莺莺传》木刻版的样书吗?

  一切书籍都是旧书。陈旧,看来天生是文学的本质,更何况是诗,一行行分行排列开来,永远神幻莫测、带几分炫耀、敬畏、似懂非懂的诗!假如散文是砌好了的壁炉,诗就是燃烧起来齐头并进的火焰。假如小说是柴堆上闷发出来的烟,诗就是“劈啪”作响的火堆了。我想象朋友从欧洲回到家,而我手头捧着意大利文的一本旧诗集,那么,我一定会把它读作彼特拉克。我会在看不懂的每一行外文字母底下读到“爱情”一词,读到十四行诗的美丽神秘。我会把我手上的书页泛黄的第一页读成但丁的“炼狱篇” 。想象这册或那本来自马可波罗故乡的古老金色的语汇,原是汉语象形的内在孤独的同一种心灵焕发,我觉得我读懂了意大利语,我也读懂了法语、英语、希伯莱文或意第绪语。我像一个生活在荒郊深山,在一天黄昏走出山谷的猎人,手持树根走到山坡的制高点向底下人类的村庄凝望,这是在远古文明之初,任何语种的文字还尚未被发明的距今遥远的年代,什么是“历史” 、“科学” 、“文学”这样的学科类别?“时间是什么……何时是现在? ” (里尔克) 。而我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黄昏时分独自伫立的眼神中,一定已经有了对生活的无常、生死最初和古老的阅读。我沉思。我休憩。我瞭望。……口袋里似乎能摸出——猎人衣衫褴褛的口袋里——摸出一些纸片(树叶? ) ,一些诗集(打火石? )模样的旧书残片来。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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