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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罂粟花下藏兵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0日15: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加拿大】李 彦

  去年中秋前夕,赴法国北部出差,盘桓数日,颇长见识。

  欧陆历史绵长久远,触目皆是千年掌故,与北美差异之大,自是不言而喻。

  小城阿拉斯,旧译阿哈斯。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坑坑洼洼,在霏霏细雨下光滑闪亮。灰褐色的教堂巍峨庄严,俯瞰着脚下鳞次栉比的绿窗红瓦。钟声敲响了,铿铿锵锵,穿透曲径通幽的小巷,在耳旁久久地回荡。

  小城人引以为豪的游览胜地,当属城下星罗棋布的“藏兵洞”。步入雕饰精美、古色古香的市政厅大厦,绕过宽阔的前堂,便钻进了一条乱石凛立、阴暗潮湿的隧道。

  隧道始建于公元9世纪,掘入地下20米之深,长达数十公里,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俨然一座地下城。担任导游的法国女郎俏皮地笑着问,小城的象征物是什么?无人回应。女郎道出了谜底:老鼠。

  据说,开凿隧道的初始目的,是为了获取建房用的石料。几百年之后,这块平原发展成欧洲的粮食集散中心,人口逐渐增多。为防城市塌陷,12世纪时,开采停止了。隧道便被分割为一块块,改作商家与居民的储藏室之用,囤积谷物、葡萄酒等物品。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这座位于法国北部边陲的小城,恰恰处于兵戎相见的主战场中心。于是,隧道的使命再次变迁,从而在人类军事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浓重一笔。

  战火燃烧了两年之后,从1916年开始,小城里出现了一批来自新西兰的岩洞开凿者。他们对外声称,要把古老的地下隧道改建为艺术品陈列馆。就这样,犬牙交错的层层隧道被凿通之后,连接为一体,并秘密地延伸到德军的阵地之下。

  按照计划,一列又一列火车在夜幕的掩饰下,源源不断地驰入小城,从全世界各地,悄悄运来了数不清的英联邦士兵,有的来自英伦三岛,有的来自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这一条条遍布城下的古老的隧道,就变成了神秘的藏兵洞,隐蔽了3万多名在暗中摩拳擦掌的士兵。

  1917年4月9日凌晨,神不知鬼不觉地,数万名英军从几米开外的地下突然冒出,奇袭德军阵地,打响了著名的阿拉斯战役。这次战役持续了39天之久,其惨烈状况,从双方军队高达16万、平均每日4000多的伤亡人数,到小城80%的建筑物均遭战火焚毁,便知端倪。

  小城藏兵洞之曲折复杂,相较于南京城中华门内那排笔直宽阔的藏兵洞,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无导游带领大家上攀下旋、峰回路转,恐怕就如入迷宫,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隧道里的灯泡半明半暗,泛着幽幽的青光,照亮了渗着水滴的岩壁和残留着战地炊烟的灶坑遗迹,也照亮了悬挂在玻璃框中的几幅陈年旧影。一张张英俊中夹着稚气的脸庞,从岩壁前粗糙简陋的木架床上伸头探脑,朝着镜头微笑,似乎浑然不觉死神的翅膀已在头顶无声地盘旋。

  玻璃框内,半页发黄的英文剪报吸引了我的目光。消息提及,小城人欢欣雀跃,感谢大批援军从天而降,其中还有整整4个师的加拿大士兵并肩作战,击溃敌军,胜利在望。

  蓦地,我脑中闪过了一片鲜艳欲滴的罂粟花,伴随着朗朗的吟诵声,在隧道里嗡嗡回响:“在弗兰德斯的战场上,/罂粟花随风飘荡,/妆点着坟前的十字架,/一排排,一行行。/这里,是我们长眠的地方。/云雀依旧在蓝天下勇敢地飞翔,/尽管枪炮声淹没了它们的歌唱。/我们是阵亡者。可瞬息前还活着,/感受过黎明时的初露,观望过日落时的霞光。/曾经热爱,也被人爱过。/然而此刻,却静静地躺在大地上。/挺身而出吧,从我们僵冷的手中接过火炬,/让它继续燃烧、发亮。/倘若你违背了誓言,/我们将难以瞑目,/纵使弗兰德斯的田野里,/罂粟花遍地开放。”

  这首诗写于1915年,在加拿大家喻户晓。它的作者,是以军医身份前往欧洲大陆参战的加拿大学者麦克雷中校。在一次战役结束之后,他亲手埋葬了朝夕相处的伙伴,凝视着盛开在十字架间一丛丛野生的罂粟花,灵感如泉,随手写下了这首优秀的诗篇。

  3年后,麦克雷也永远地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了。此后每年深秋,万木萧疏的日子里,大洋彼岸的枫叶国街头,便可见到胸前佩戴着一朵朵鲜红罂粟花的人们走过,默默祭奠那些在战火中凋殇的英魂。

  今日的阿拉斯,人口不过5万多。小城郊外,阡陌田野上,密密麻麻坐落着成片的坟茔,埋葬了近4万名无家可归的英联邦士兵。弗兰德斯的罂粟花此刻在我眼前纷纷飘落,我读出了诗人厌恶战争、渴望和平的悲凉与苦衷。

  傍晚到中餐馆里吃了一碗青菜汤面后,踩着湿漉漉的鹅卵石,穿越雨果广场,转入一条狭窄的陋巷。收了伞,抬眼便见一座高大厚实的木门。年代久远,紧锁的木门油漆剥落,早已难辨颜色。趴在门缝上窥探,依稀可见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门旁铭刻的铜牌标示着,这里曾是罗伯斯庇尔的故居。

  在小城博物馆里见过他年轻时的肖像,温文尔雅,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憧憬、几分羞涩,一派通情达理的书生模样。这位燃起了法国大革命烽烟的政治家,曾带领群众处死了上万名革命的对象,最终,自己也惨死在革命者垒砌的断头台上。200多年过去了,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后世的人们依旧对他的历史功过莫衷一是,难以论断。

  恍然间想起了鲁迅的警句:“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透彻得令人心悸。聊以自慰的,乃先生的另一句名言:“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

  为战争奉献出宝贵生命的人们,亦如是。君不见罂粟花鲜红似血,年年秋风四起时穿街过巷地飘荡。后来的人们,也才能坐于小巷深处,安然地品味着可口的青菜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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