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戏台人生：法门寺猫玩老鼠

　　《法门寺》又叫《双姣缘》，说的是一桩曲折复杂的杀人案，剧情抄录《京剧小戏考》文字如下：

　　“书生傅朋偶遇孙玉姣，互生爱慕，傅将玉镯置于地，使玉姣拾去。事被刘媒婆看见，允为撮合。其子刘彪知此事后讹诈傅朋，地保刘公道劝解，刘彪怀恨在心，遂夜入至姣家杀人，又将人头投入地保家朱砂井内。公道畏惧，打死长工宋兴灭口。此事告至县衙，郿坞县令赵廉竟将傅朋屈打成招入狱。宋兴之姐巧姣曾与傅朋订有婚约，乘刘瑾陪同皇太后至法门寺降香时鸣冤告状。刘瑾命赵廉复审，终于查出实情，斩刘彪与刘公道，并按太后旨意，将宋巧姣、孙玉姣均配与傅朋。”

　　全剧有三段重头戏。一是拾玉镯，少女少男一见倾心，玉镯定情，花旦为主的做工戏；二是庙堂，大太监刘瑾奉太后御旨，受理宋巧姣的诉状，花脸与小丑的念白戏；三是朱砂井，县令赵廉复勘命案，老生的唱工戏。三折都很有名，论好看当数庙堂一折。

　　在这件命案里，错勘贤愚，造成冤狱的是“自劝儿在窗前攻读孔圣，一心想做清官高升一品”的县令赵廉；而明断是非、平反冤案的倒是史家称“肆恶无忌，变乱成法”的大奸臣刘瑾。因此有人说，刘瑾一生就干过这一件好事。但此剧妙处不在于写刘瑾“做了”这件好事，而在于写刘瑾是“怎样”做了这件好事的。

　　刘瑾出场，自报家门：“自幼净身，侍奉老王爷。老王爷体宾天之后，扶保幼主正德皇帝登基；明是君臣，暗是手足的一般。太后老佛爷十分的宠爱，将咱家收为螟蛉义子三殿下，封为九千岁之职。”正如他贴身小太监贾桂说的：“这字号够瞧老半天的了。”

　　宋巧姣为了救未婚夫，冒死犯上，硬闯太后降香的法门寺，状告父母官。她父亲说：“儿啊，你看銮驾前呼后拥，这状不告也罢。”惊了銮驾，刘瑾立刻吩咐：“这不是诚心搅吗？绑出去撕了！”(请注意不是杀了砍了，而是“撕”了)九千岁一言九鼎，立刻就要执行，幸亏万岁爷的干妈听到了。老太后难得出宫，心情和畅；又是去寺庙进香，慈悲在怀，说道：“大佛宝殿岂是杀人之所，看看女子身旁有状无状。”金口一启，局面顿时改观。刘瑾立刻斥责贾桂：“这大佛宝殿岂是杀人的所在吗？这是谁的主意！”待到宋巧姣带状上场，刘瑾安慰她：“上头坐的是太后老佛爷，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要害怕，有咱家在这儿哩！”刽子手变成了保护神。太后听了诉状，命令刘瑾审理：“我儿将此案审明，胜似为娘降香。”刘瑾很觉扫兴：“只说出得京来，开开眼福，谁知遇到这么档子事，可叫我怎么办呢？”贾桂说：“旨意，不办不行呀！”两人一合计，决定把办理此案的郿坞县令赵廉叫来“逗他一逗”；鼓励宋巧姣有话大胆说，都有咱家哩。两人就这样连审带玩，玩中审案，先把赵廉奚落个够，这才言归正传：“你做得好父母官，百姓子民无恩可报，一张纸头可就把你告下来啦。”三言两语问了大概，限令赵廉三日破案。对宋巧姣呢，看出太后对她印象好，又摸准了审明此案胜似降香的指导思想，不仅官司算她赢，还给银子一锭，命她等候结案，随传随到，来一次给一次。打官司还发财了。发落完毕，伸个懒腰：“今天可把咱家累坏了。咱家在宫里哪问过什么官司呀！”后来官司问明，判决更是随意。两个“姣”得到太后召见的殊荣，一起断给傅朋做老婆。赵廉还升了官。杀手的妈妈刘媒婆因刘瑾见了讨厌，差点儿给撕了喂鹰，赵廉大着胆说了句公道话“儿大不由娘”，刘瑾一听，也就无罪释放。谁说人命关天，其实系于一线。看这场戏，活脱脱一场猫玩老鼠，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抓了又放，放了再抓，直到奄奄一息，毙于爪下。宋巧姣和刘媒婆，不过是侥幸逃脱的两只。

　　封建时代以人治代法治，一代几千年，形成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所以只盼出青天大老爷，不知要求依法办事。《铡美案》百演不厌，就反映了这种思想，直至今日不衰，也未可厚非，因为健全完备的法制建立，需要艰苦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再严密的法律，也靠活人来执行，而人就是良莠不齐、千差万别的。在揭示人治的荒谬和危险上，像《法门寺》这样尖锐深刻、妙趣横生、富于艺术魅力的戏，是屈指可数的。它借刘瑾无意间做的一件好事来刻画这个权奸，比声色俱厉地描绘他残害黎庶更立体化，更犀利，更叫人毛骨悚然。这个戏的无名作者，真可佩服。当然，他也可能没想得这么深，只是营造喜剧效果，歪打而正着了。这就是“形象大于思想”的一例。

　　此剧对正生扮演的赵廉也毫不客气，对科举制度以文取士作了生动的讽刺。书读得好不一定有吏治之才。这在今日也有意义。

　　刘瑾施了一回仁政。可这仁政后面的戏能瘆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