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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宗奇:慈母之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0日15: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平宗奇

  1 在清洁雪白的空廊上,人们原本三三两两的闲谈、散步,现在给我们让了一条路,好让我们这群人推着病床通过。

  在床头引路的护士,一面安慰她快到了,一面要她大口呼吸以减轻疼痛。我在床侧推着床,生怕她听不懂,只好对着她,瞪大眼,同时喊她名字:“莫亚(Moa),像这样,吸,吐,吸……”

  我吸气时撑大了鼻孔,吐气时鼓涨着腮帮子,她才听懂了。她一颗大头点了点,跟着学我的样子认真地深呼吸。

  阳光照在莫亚淡金色的散发上,轻轻映着光芒。她额头格外高耸,眼窝深邃,里头有着宝蓝色的瞳孔。在她撑大鼻孔时,鼻子像个枇杷大小。

  胸膛开阔的莫亚,严格来说并不是人类。而身上的手术服也非产妇专用。在我的安抚下,勉强让不认识的护士给她扣了胸前的三粒扣子。男用手术服无法装下她鼓涨的肚皮,只好任它裸露其外。

  “生产的这天终于到了。”我脑中转过许多关于莫亚这小两口的回忆,手腕上的一阵剧痛,将我拉回了现实。原来莫亚分娩的阵痛又撕心裂肺地折磨她,她用宽大粗厚的手掌握紧我,似乎经由这样,能把这份痛楚分摊给我!

  我在她蛮力的按压下,跟着大叫出口。幸亏已到产房门口,我的双腿几乎一软,蹲到了床边。

  “莫亚,放手,放手啊!”护士小姐与帮忙推床的警卫合力掰开她的手指,过了几秒,一声更尖锐的惨叫与莫亚的痛叫一同在廊道间回荡。众人折腾了好一会儿,幸亏莫亚的阵痛过去了,才能好好地将她推进产房。

  我松了口气。这才在产房门口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我散乱的、褐色间夹着斑白的西装头。手腕上的疼痛过了好一会儿,有些发麻了。根据经验,他们的握力大得能把现代人的手腕抓肿起来,必要时,还得动用麻醉枪才能制服他们。

  我与库帕认识他们两年了,就是用过诸般的野蛮手段,才把他们“请”到文明社会来作客的。

  2 库帕与我是史前人类学的研究搭档,我们热衷于欧洲人种的起源。库帕除了热衷考古外,也热爱到世界各地寻 访雪人、野人、巨人等物。据他说,他之所以热爱考古,就是被“雪男”这样的日本特摄电影所引导出的巨大兴趣。而3万年前活跃于欧洲的“尼安德塔人”,更是 我们这个英国团队的首要目标。尼安德塔人目前已知有6个亚种,他们拥有比现代智人更好的身体素质,以及完全不逊色的智商,但为何灭绝,仍未有定论。

  直到我们误打误撞,在乔治亚境内的高加索深山内,发现布亚、莫亚这对小两口。

  当时,在尼安德塔人的集体墓冢里,我们先是兴奋地发现许多还未形成化石的完整骸骨。当库帕不管时差,打着卫星电话联络人手前来支持时,我发现洞穴深处有一对蓝色眼珠正盯着我看。

  这让我一时间张大口发不出声音。就当我作手势想告知库帕时,两个身穿毛皮的野人高喊着跑了出来。

  库帕吓得连电话也掉在地上,对空鸣枪时,手还抖得厉害,射下了他们面前的一根树枝,把他俩吓得伏倒在地。

  花了一番工夫,惊动了政府高层及全世界后,乔治亚官方总算同意以经济援助计划作为交换,让英国与乔治亚两国共同设立研究机构,“收容”这对尼安德塔人。我和库帕便在首都第比利斯的研究所里住了下来。

  研究所设立之初,基于“野人”的生活习惯,我提议要将他们的生活空间布置成洞穴与室内广场的形式,库帕竟爽快答应了。

  “首相预定在半年后来访,我希望他看到的,是野人原汁原味的生活型态。”于是我们继续让这对野人夫妻穴居、穿着皮草(两人身上都是羊皮),并提 供他们活生生的猎物任其自由宰杀、烹煮。过了一个月,我们有了两个惊人发现:在运动量不足的情况下,布亚的血脂与胆固醇都明显升高了。

  而第二个消息尤令我们震惊,布亚的年纪比起莫亚大了15岁之多,而且我们在比对墓冢与二人的基因序列后,确认布亚是莫亚的亲生父亲!

  “我们得要分开他们!”我在详阅报告后立刻提出意见。

  “他们平均一星期行房几次?”库帕冷冷地问。

  “3次至6次,莫亚生理期时会少一些。”

  “还有生理期?很好。”

  “好个屁!我们得赶快分开他们,你看这些录像,莫亚每次行房前都是被逼迫的,布亚不时还会暴力……”

  他举起手不让我说完:“免谈!在首相到访前,最大限度维持他们的原始生活习惯是我们当初的共识。”

  “莫亚还是少女,她正遭到父亲的性侵犯!还有,你再不管布亚,他很快就会因为心血管疾病中风了!”

  由于我们受到人类学、生物学、考古学领域的高度瞩目,在我扬言要公布这份基因序列的威胁下,库帕同意我逐步提高两人饮食中的膳食纤维比例,并在莫亚的餐点中添加避孕药,以避免人伦憾事发生。

  我们在乔治亚、亚赛拜然与俄罗斯境内的北高加索联邦区,重金悬赏“活的”尼安德塔人的同时,为理解野人们的思考方式,也由我亲自教授他们简单的英语并学习他们的交谈方式。

  我们不知道这对父女是怎么在距离人类100英里的山林里不被发现而存活的。但这个族群经过千百年的演化,躲避智人似乎已成为本能。为博取信任, 我在他们的洞穴外摆放餐点,并守在不远处,等他们饥饿时出门来取。但这样的行动变成了一种持久战,我不离开视线范围,他们就枯守在洞内不吃不喝。

  几次后,我改变策略,将餐点的分量减少,并且在离洞穴外更远的地方烧烤起大块羊肉。在饥肠辘辘时,烤羊肉的香味自然是相当大的诱惑。他们先是出洞远远看着,见他们食欲大振的样子,我便切起羊排来。

  我们已知尼安德塔人主食是各种野生动物,他们壮硕的体格极可能是嗜肉如命的结果。当时,布亚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羊腿骨,远处虽有警卫手持麻醉枪保护着,仍吓得我胆战心惊。

  紧张的时刻总觉得十分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同围着火堆坐下,喝过我递过的罐装啤酒后,我才松了一大口气。在很多部落中,喝下了对方的酒,就表示与对方和解了。

  此后,除了研究所的营养师给他们调配餐点外,为了鼓励他们学习单字与互动,我会额外使用一些小零食或水煮肉来奖励他们。在奖励的强烈诱因下,莫亚充分展现出女性的语言本能,成为我跟布亚的沟通桥梁。而在此时,我们才正式确定布亚与莫亚是用这两个名词称呼对方的。

  对他们的语言初步了解后,才理解隐居世外的野人思维有多简单。莫亚会指着Pig的字卡,用简单的英文单字说:“跑,吃,很香。”好奇之下,我又 挑出Chicken的字卡,想看她如何分别。大概在脑海里搜索词汇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断断续续说:“飞,吃,牙……牙齿……”她皱着眉说不出话来,只好 用指甲抠着牙缝。我愣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明白了“鸡”对他们来说,就是会飞行逃走的食物,而且肉比较硬,容易塞牙缝。

  3 包围在研究所外的电子媒体越来越多,我们也接到多达52个新闻或知识性频道要求专访,但我们一律拒绝了。

  研究进入第3个月。为了避免偷拍,布亚与莫亚并不能到户外活动,营养师只好在饮食方面更严格地管制肉类的供给。

  我们供应的餐点是两人各吃各的,营养师会根据智人的男女需求不同略做改变。但我们发现,随着布亚被剥夺狩猎的时间越久,抢夺莫亚餐点里肉类的比例就越高。而群体中,只要有人表现出对肉类的强烈喜好,两者对蔬菜水果的厌恶感就会越发增加。

  我们越来越常看到莫亚一领到自己的餐点,就挑出其中的肉排狼吞虎咽。初时失望的布亚会砸翻自己的餐盘。后来,发现莫亚仍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剩下的蔬果时,竟会去打扰她的用餐,最终变成一团混乱的食物大战。

  这天,为防情况越演越烈,我不得不拿出麻醉枪陪着营养师去送餐。布亚吃过几次麻醉枪的苦头,看到我手持长枪也不得不服从。但等到两人领到自己餐点时,布亚忽然长声大吼向莫亚扑去,又要抢夺莫亚盘子里的肉。莫亚不从,两人便就地翻滚抢夺起来。

  虽然雄雌强弱悬殊,野人打起架来仍是张牙舞爪地毫不留情。我虽大声喝止,仍不收效。没其他办法,只好趁布亚压制莫亚的机会,往他背上开了一枪。

  布亚昏厥后,莫亚才显露出女人的样子,啼哭起来。布亚刚才毫不留情,在她身上牙爪齐施,弄得伤痕累累。我给她消毒伤口后,又另取一份餐点看着她吃饱了,她这才破涕为笑,与我并肩而坐。听她用破碎的单字讲她过去在山里布亚把她养大,又把她当老婆,对她体贴疼惜的往事。

  “妈妈呢?你生过小孩吗?”她的脸形甚是朴素,不像我们智人拥有尖削突起的下巴。只见她大椭圆形脑袋带着微卷的金发摇了摇,指指昏睡的布亚说:“布亚,打猎。”又指了指自己:“莫亚,宝宝(baby)。”

  然后她又指了指我:“亚当,打猎。”说着,上身一软,温顺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原来男人在尼安德塔人的意义上就是打猎的人,而女人就是负责生养下一代。因此在群体数量缩小的情况下,让自己女儿怀孕也是合理的选择……

  那时,我不断思量自己应该空出时间,去化验高加索山上那个集体墓冢,或许就能确定尼安德塔人的灭绝之谜。

  至此后,莫亚移出了洞穴,在起居室的一角打起了地铺。布亚对我们的麻醉药枪显得十分忌惮,在用餐时间不敢造次,只偶尔对她吼上几声示示威。但我们也发现,在夜深人静时,布亚常会悄悄接近莫亚的睡处,不管莫亚愿意与否,都会向她示爱求欢。

  我和库帕起了几回强烈争执,要求将两人隔开。但库帕却要我信守承诺,并考虑首相即将来访,我们得维持研究中心的仁慈形象。

  他其中一句话尤其令我无法反驳:“我们不是给莫亚吃避孕药吗?在荒野中就是这样了,你干吗故意去干涉他们?”

  没多久,首相如期莅临。仪节、招待、简报、BBC专访等官样文章一一推动着。在这段期间,我协调营养师供应足够的肉类,以说服莫亚回到石穴里居住。当首相与采访团终于离去,大伙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莫亚却开始干呕。经过简单的检查后,确定她已经怀孕了。

  此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库帕却甚是振奋。

  “嘿,亚当,再怎么说都值得庆贺。我们俩的发现使尼安德塔人的灭绝在3万年之后,起码又推迟了50年!”

  但我心里的不安不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莫亚的肚子一天天增大起来。我不敢想象莫亚会生出怎样的怪物,常常被类似的梦境惊醒……

  但每次的产检报告都显示胎儿的生命活跃、成长快速。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布亚仍不时会抢夺莫亚的食物,但天下父母心是相通的,他看到莫亚怀孕的辛苦,也常表现出与有荣焉的样子,竟会节制起自己的嘴馋。同时,一扫过去的不和,也会主动照顾起“妻子”来。

  4 终于,这一刻到了。“哎呀!”库帕不知何时到了医院,他重重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吓得跳了起来。能吓到我他显得很是得意,觑了我一眼,才说:“辛苦了辛苦了,你努力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你吓到我了。”我淡淡地说。

  他的态度不是道歉,反而兴奋得有些失礼:“我看你胆子不小,怎么这样就吓到了?抱歉抱歉,这样吧,等宝宝出来,我自掏腰包送它一条金饰如何?”

  库帕的嘴脸令我十分厌恶,我正要拒绝,产房的门忽然推开了……

  “太好了,母子均安!”助产士用白布抱出个宝宝来。我接过手,看到宝宝,眼前一黑,重心晃了一晃。

  库帕的长脸随即凑了过来,他兴奋地高声拍手,又叫又跳的:“哎呀呀,太好了!真是奇迹,奇迹!”

  他好像怕旁人听不清似的高声叫喊:“我们的野人宝宝长着褐色头发,褐色眼珠啊,真是生物学上的伟大奇迹!”

  窗外和煦的光线让“他”的褐发微微反光。小宝宝挺着塌陷的小鼻子、平坦的额头还哇哇哭着。

  我想起10个月前,我望着布亚昏睡朝天的背上中的麻醉针发呆,脑子里还在安排研究的事宜。莫亚却循着我管理研究所忙碌时消瘦的小腹与牛仔裤头的缝隙间,伸手进去。那时,我却一点也没想到,莫亚餐盘里的肉排已接连几天被布亚抢走了……

  而库帕还在一旁自顾自地揶揄:“这下真的有趣了,我们该替这孩子申请英国护照,还是安排‘他’进伦敦动物园呢?”

  注:亚当·库帕(Adam Kuper)是一位非洲人类学家,本文两位研究者的名字由此化来,特此说明。

  平宗奇:1983年生于台北市,毕业于私立六和高工机械工程科,现从事机械相关产业,为台湾中华科幻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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