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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 :盖浇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0日15:3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龙 一

  1970年1月1日,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今天“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迎接伟大的70年代》,收音机全天不间断全文广播。我母亲在塘沽“五七干校”下放劳动,父亲在果品糕点商店“保障供给”,我独自在家,晚上没饭吃。但我一点也不担心,“找饭辙”是天津男人的本功,虽然只有9岁,我也算是半条汉子了。

  家住3号院的汪记者跟10号院的何大拿在胡同口展开“大辩论”,争得面红耳赤。他们辩论的题目是“蓟县肉蘑算不算是口蘑”,引了一圈闲人在看。我守在一边听大人说话长见识,脚上没棉鞋,冻得脚趾疼。与街上搭高台竖大喇叭的各派人马一样,辩论从来都不会有结果,但何大拿较真,让我去请郑爷爷。曲艺团说评书的郑爷爷经多见广,先作了个四方揖:各位老街旧邻,“要文斗不要武斗”;蓟县我知道,离窦尔敦盗御马的“连环套”不远;口蘑我也知道,民国时我到张家口说《施公案》,喝过几碗口蘑碎末吊汤打卤的豆腐脑,滋味也还记得。汪记者面冷话硬:别在老师傅面前充熟的,想当年你在南市“三不管”撂地说书,哪回遇上我,还不是白“圆粘子”,“杵儿”都让我置下了?汪记者其实不是记者,而是他解放前在“鸟市”撂地说新闻用的外号,解放后艺人参加工作,曲艺团不要他,为此他便瞧着加入曲艺团工作的郑爷爷不顺眼。何大拿指着汪记者对郑爷爷道:这老爷子没实话,满嘴跑火车,够一百二十顶“坏分子”帽子,您给来句真格的。何大拿也不是封建把头,而是国营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年轻气盛爱往自己身上拦闲事,这才落了个“大拿”的外号。

  郑爷爷抄手抬眼望着半阴的天空,嘴里数着蘑菇菜谱:烧南北、纱窗明月、口蘑面筋、口蘑子鸡……副食店里只有半柳条笸箩碎松蘑,卖得还挺贵,我怎么就想不起来那肉蘑的模样了?何大拿:您老别着急,我回家拿给您看。言罢他拔腿就走。郑爷爷客气地劝围观众人散去,这才对汪记者道:我把众人都劝开了,您自己找台阶下吧。汪记者:凭什么,我今天就得叫个真章。郑爷爷赶我走:小孩子别听大人说话,回院告诉你郑奶奶,晚上吃打卤面,先把面和了,黄花菜泡上。我只是跺了跺寒冷的双脚,没动窝。郑爷爷对汪记者道:老弟,当年管事的都是“翅子”,他们不让你参加工作,不干我的事;再者说,往日你在人前人后败坏我也就罢了,今天非让我给叫个真章,玩现了可不好看。汪记者梗着脖子:你既然这么说,咱就新账老账一块算,告诉我,你从曲艺团退休拿多少钱?郑爷爷:42块7毛。汪记者怒:我退休才拿200大毛。郑爷爷:我都退休10年了。汪记者的话掷地有声:“过去的10年,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10年”;你退休金比我多一倍还带拐弯,当年不是你在“翅子”面前给我下药,我也不至于落魄到街道小工厂。汪记者前边说的两句话,正是今天的“元旦社论”。郑爷爷笑了:行,还能“砸现挂”,你身上的活儿没撂下,等赶上好年头,照旧夹着包袄皮儿奔鸟市。汪记者:现在年头不好吗?你这是污蔑伟大领袖,是“二月逆流”,是“右倾翻案风”。

  何大拿回来了,手里举着比胳膊还长的一串形似小笔、红褐色的肉蘑给郑爷爷看。郑爷爷接到手里:老眼昏花啦。他明显在给汪记者找台阶下,叫住菲律宾的归国华侨姜老师:您是学校自然课老师,您给掌掌眼。姜老师手里拎着根草绳,绳上拴了两条细瘦的带鱼,手伸得远远的,怕弄脏他身上那件纯毛灰呢子大衣。汪记者:您可得看清楚喽,要不我先帮您擦擦眼镜?姜老师客气道:不麻烦了,这应该是真菌界、担子菌亚门、层菌纲、伞菌目、铆钉菇科、铆钉菇属中的血红铆钉菇,英文名叫 Chroogomphis  rutillus。何大拿一拍手: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正经好玩意儿,连外国名字都有。汪记者阴恻恻反击:咱们辩论的是它算不算口蘑,您说这烂玩意儿算口蘑吗?姜老师:这是针叶树木的外生根菌,在我们伟大强盛的祖国,东三省、内蒙古自治区和华北地区都有出产;至于算不算口蘑,我就不知道了。

  汪记者抖着手笑话何大拿:完啦,没戏唱啦,告诉你记住喽,知道什么叫口蘑吗,就是以张家口为集散地贩卖的蘑菇,口外来的;你这玩意儿哪来的,阴沟墙角挖的“狗尿苔”吧。姜老师点首告辞,回家给老婆烧带鱼去了。郑爷爷安慰何大拿:年轻轻的别太较真,其实张家口也有肉蘑。何大拿:不能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不较真怎么“抓革命,促生产”,怎么“备战、备荒、为人民”?郑爷爷苦笑:你们俩就是一对拧种啊,这蘑菇你是打哪来的?何大拿:去年10月底,中苏边界谈判那会儿,我们运输公司帮着市果品公司进山收柿子,就在蓟县县城东边古香峪,老乡家里得来的。郑爷爷:你们这帮土匪又去祸害老百姓了?何大拿:怎么是祸害,车厢里不长高粱,车楼子里不种黑豆,不找货主要我们吃嘛;没想到的是,那生产队也太穷了,没有耕地,山上全是上百年的山核桃树,拿老倭瓜当粮食,大姑娘的裤子露屁股;我让生产队长给我抓两只鸡,他差点给我跪下,说鸡屁股是他们家的银行,孩子上学老人养病全靠它了。汪记者来了精神:你敲诈农民兄弟?何大拿理直气壮:我没抓他们家鸡,但也不能空手回来,我要是不让装车,他们全队的柿子都得烂在山里;生产队长给我扛来半麻袋大个的山核桃,说在前清卖给北京八旗子弟,一颗就值一两银子,但我没要,那玩意儿空心没仁;最后没办法,我从他们家门框上摘了两串肉蘑,一串还孝敬我们汽车队长了。郑爷爷:你吃了吗?何大拿:进门我老婆就泡上烩胡萝卜,一吃满嘴都是沙子。郑爷爷举着肉蘑:你老婆不会做,你还吃吗?何大拿大大方方一挥手:给您了。汪记者伸手就抢:这可不行,见面分一半。何大拿把他推开:你不是说这是狗尿苔吗,您老口儿高,留着吃口蘑吧。

  见事情有了分晓,我便将两手插在裤袋里,抖着腿看着他们。挨了半天的冻,我等的就是这一刻,别看我才9岁,也算是位高邻,不撂下句正经话,甭想迈过我这门坎去。郑爷爷笑道:你小子属黄鼠狼的,见着好吃食迈不动步,晚上过来吧。于是我们四个人各自回家,至于“大辩论”嘛,随他去吧,反正谁辩谁糊涂,找饭辙才是正经事。

  当晚,我端着饭碗来到郑爷爷家,何大拿两口子也在,他们和我一样,手里端着一碗籼米饭。用我父亲的话说,这叫“过拳不过酒”,是“节粮度荒”留下的君子遗风。每个人的粮食有定量,各家都不富裕,吃人家粮食不厚道,但吃菜不怕,无非是多加把盐的事。郑奶奶正在打卤,将两毛钱五花肉煸出油来再炸大料瓣(八角),卤里的稀罕物是黄花菜和肉蘑,勾芡出锅时滴几滴香油,再撒上自家养的青蒜苗碎粒,顿时香气蒸腾而上,充满了无产阶级革命热情。郑奶奶在我的饭上铺了一层白菜心细丝和几颗煮黄豆,再浇上一勺卤,便成了一碗“盖浇饭”。打卤我吃过,但肉蘑是第一次入口,什么叫滑溜、滑腻、滑爽、滑嫩……反正所有的好词前边加一个“滑”字,便是蓟县肉蘑的美妙。8号院的金教授来借一碗底醋,被郑奶奶硬是留下吃了碗面。金教授指甲缝里满是烧锅炉的煤灰,郑爷爷道:贝子爷偏劳了。郑教授摇摇头,看见我的盖浇饭:您是个吃主儿,这碗饭乃“周八珍”之一,“煎醢加于陆稻之上,沃之以膏,曰淳熬”。

  到了40多年后的今天,出名好吃的蘑菇我大约已经吃过一半,但仍然忘不了这碗“淳熬”的滋味和肉蘑的口感,反倒是“大辩论”,怕是很少有人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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