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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最终是做人——专访著名作家、《大清相国》作者王跃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4日11:06 来源:解放日报 吕林荫
     王跃文 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 《国画》《梅次故事》《苍黄》等六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

  近日,长篇小说《大清相国》“洛阳纸贵”。

  一部描写清朝官场的小说,何以被称为“公务员必读书”?隔着300多年的历史长河,它又能给今人以怎样的启示?

  “不管时代和社会如何流变演进,做人、做事、做官的基本道理都是亘古不变的。做官最终是做人。”王跃文如是说。

  严肃的小说创作,必须尊重历史

  ■对陈廷敬这个人感兴趣,纯属偶然。

  ■启功先生说,看这种电视剧就像看着一帮死人在跑来跑去。

  解放周末:最近,您的长篇小说《大清相国》被称为“公务员必读书”,再度热销,甚至要临时加印。您有何感受?

  王跃文:其实《大清相国》初版于2007年,很快就销售了40多万册,并且持续长销。我这个人一般书出版之后就不太爱过问旧作,会投入下一部作品的创作。

  解放周末:漫长的历史会遮蔽掉很多人,在众多历史小说及影视剧作品中,《大清相国》中的主角陈廷敬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人物。为什么他会引起您的关注?

  王跃文:我对陈廷敬这个人感兴趣,纯属偶然。有一年,我去山西阳城旅行,偶然了解到这位当地的先贤,不由得心生景仰。

  陈廷敬被今人遗忘,同他当年平稳致仕有极大关系,也就是说同他做人做官的方式有关。与他同朝的很多名臣重臣如明珠、索额图、李光地等人物形象,都在近些年的电视剧中很显眼,他们当年都曾大起大落,人生经历起伏跌宕。相比之下,陈廷敬能让后人记起的好像只有他同张玉书一起编《康熙字典》,他的平生功业得从大量故纸堆里去寻找。

  解放周末:近年来,有关清朝的文学、影视作品不在少数,《大清相国》与那些“戏说”之作有明显的不同,对人对史皆有考据,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去真实地描写一位清朝官员?

  王跃文:严肃的小说创作,必须尊重历史。完全罔顾史实,不是我的写作风格。当然,写历史小说并不是事事有出处,事事有考据,历史小说同史书是有区别的。小说需要虚构,历史小说也不例外。

  我说的尊重历史,就是对历史人物所处的时代要有所研究,写出来的故事、人物行为方式、生活场景等,都应有历史现场感。这些都是创作历史小说起码的要求。比如说,我们常在有些电视剧里看见古人住店或吃饭结账时,拿出一个银元宝往柜台上一放,这是违背常识的。古人在日常流通中都用铜钱,吃顿饭犯不着掏个银元宝出来,除非吃了一顿好比现在花费几十万元的豪餐。

  启功先生说,清朝大部分时期男人蓄辫子其实是只留头顶上一个盖子,四周都要剃得光光的。只有老人到快死的时候,才把后面的头发留着,为的是讨个吉利,叫“留后”。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清朝人,都是留后的。启功先生就说,看这种电视剧就像看着一帮死人在跑来跑去。

  清官、能官、好官、德官,这四“官”没法分个先后,缺一个都不行

  ■我曾长期在“官场”工作,对其中的世道人心有自己的体察和感悟,有不说不快的冲动。

  ■任何文学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像庄稼一样从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里“长”起来的。

  解放周末:陈廷敬行走官场50余年,他揭时弊、倡清廉、恤百姓,充满济世救民的理想主义情怀。您曾评价他是位清官、能官、好官、德官。在您心目中,这四“官”如何排序?

  王跃文:这四“官”没法分个先后顺序,缺一个要素都不是官员应有的品格。比如说能力问题,如果一个官员很清廉,品行也好,可他是个庸才,什么事都做不了,或者尽做傻事,或者一片好心却尽办坏事,这样的官员有什么用呢?不管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有些官员能力很强,确实也干了很多实事,有政绩摆在那里;可他就是很贪婪,你说这样的官员是老百姓需要的吗?

  解放周末:隔了300多年的时光,我们在今天回望陈廷敬的意义是什么?他身上有哪些品格是值得今天的官员学习的?

  王跃文:这个问题正是我经常受到人们质疑的地方。有人说,现在都21世纪了,难道还需要宣扬陈腐的清官文化吗?现代国家治理的根本是制度和法制建设,这是一个共识;但这同提倡官员的道德修养并不矛盾,不管时代和社会如何流变演进,做人、做事、做官的基本道理都是亘古不变的。陈廷敬到晚年的时候,康熙皇帝评价他“卿为耆旧,可称完人”。《清史稿》中用“清勤”两个字评价他。清廉和勤勉,永远值得后人学习。

  解放周末:除了《大清相国》,您的很多作品也都是以官场为背景,所以有人把您的作品归类为“官场小说”,称您为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听说对此您很不认同。

  王跃文:我非常不同意所谓“官场小说”的说法,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官场小说第一人”。就像《大清相国》,它也不是官场小说,而是一部正宗的历史小说,不过是写了清代的官场而已。不能写什么题材的小说,就必须得贴上某个符号性的标签。依照这个逻辑,《茶花女》就是妓女小说,《红与黑》就是婚外情小说,《悲惨世界》就是犯罪小说,《战争与和平》就是军事小说,《老人与海》就是渔业小说,可笑不可笑?

  我对这个领域产生兴趣,是因为我曾长期在“官场”工作,熟悉里面的人和事,对其中的世道人心有自己的体察和感悟,有不说不快的冲动,于是借助小说来表达。

  解放周末:所以您小说中有许多细节写得极为逼真,有人甚至怀疑很多细节您曾亲历过。

  王跃文:任何文学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像庄稼一样从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里“长”起来的。细节逼真得益于我在“官场”近二十年的生活,不过直接影射生活中真实人物的写作,我不屑为之。我还在体制内的时候,写这样的小说,就很坦荡,因为我没有针对任何生活中的人去写;但是由于我写的东西大多带有共性,有些人也许会对号入座,看着不大舒服。对此,我只能一笑了之了。

  “官场”是个贬义词,我们曾用“干部”取代“官”的称呼,后来又慢慢用回这个词

  ■刚参加工作时,听到有的局长管县长叫“老板”,这些年更厉害了,有的人叫领导“老大”了。

  ■2013年最猖狂的变成褒义的贬义词是“土豪”,一句“土豪我们做朋友吧”竟成了流行语。

  解放周末:近年来,您的小说始终热度不减,颇受追捧,除了文学上的原因,还有别的原因吗?

  王跃文:一定还有非文学的原因,这个原因,可能就是人们关注官场。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官场究竟是个怎样的“场”?

  王跃文:“官场”是个贬义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官场”词条的原文我背得出来:“旧时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中的虚伪、欺诈、逢迎、倾轧等特点。”第六版中,在“贬义”前面加了“多含”两个字,又把前面的“旧时指”三个字去掉了。词义的微妙变化,说明我们已经慢慢用习惯了这个贬义词。

  所谓“场”,在物理概念中指各种能量、动量和质量相互作用构起的某种关系。官场之“场”其实也是如此,就是各种关系相互影响形成某种形态。官场中的这些关系,有的是显性的,有的是隐性的,多是不怎么正大光明的。

  解放周末:古今“官场”有什么区别?

  王跃文:在我个人看来,既然它是个贬义词,坏的方面就没什么区别。

  其实有一段时间,是不叫“官”的。1949年以后,我们曾用具有革命意义和进步意义的“干部”取代了“官”这个称呼。可是后来,慢慢又用到了“官”这个词。并且,官员的称谓还在不断变化。我刚参加工作是1984年,听到有的局长管县长叫“老板”,觉得很奇怪,好好的干部怎么就成老板了?因为1949年建国以后的一段时期,“老板”是个贬义词,指私有财产所有人、私有企业主,是剥削阶级。这些年有的地方就更厉害了,叫领导“老大”了,“老大”过去指的可都是黑社会的头子啊。

  解放周末:作为亲历者和观察者,您怎么看这样的改变?

  王跃文:这些变化传递出某种微妙的讯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仕途中某些人的人身依附关系很重,江湖气很浓,还有不少“一言堂”的专制作风。

  这些年,贬义词变成褒义词,褒义词变成贬义词,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比方说,“老实”二字,自古是个褒义词,可现在却几乎成了等同于“傻”的贬义词了。2013年最猖狂的变成褒义的贬义词就是“土豪”,一句“土豪我们做朋友吧”竟成了流行语。这些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一些正面价值在被颠覆,是非在颠倒。

  要说“官场病”,一是妄自尊大,二是麻木不仁,三是“日常腐败”

  ■我发明过一个词,叫“日常腐败”,指那些习以为常、不以为然的腐败。

  ■提到“官场病”,体制当然是根本的原因,官员的个人修养也很重要。

  解放周末:英国著名学者帕金森通过长期调查研究,写出一本名为《官场病》的书,该书深刻地揭示了行政权力扩张引发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官场传染病”。其实,您正是通过文学创作来揭示一些“官场病”,有哪些“官场传染病”值得我们警醒?

  王跃文:“官场病”认真说起来很多,试说几例吧。一是妄自尊大。作为官员,感觉光荣、自豪,这是正常的,且应该具备这种心态;但是,有些官员身上,这种光荣和自豪感轻则蜕变成一种优越感,重则沦落成一种高高在上的官僚习气。

  二是麻木不仁。有的官员,没有责任意识,没有服务意识。老百姓的事,哪怕是天大的事,都惊不动他。完全忘记自己曾经也是老百姓,自己的父母兄弟也是老百姓。

  三是利字当头。我发明过一个词,叫“日常腐败”。有的部门、个别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已成习惯,很多摆在桌面上讲都属腐败行为的事,在有些人眼里习以为常。这种不以为然的腐败,就是我说的“日常腐败”。

  解放周末:一提到“官场病”,人们习惯于把责任归咎到体制问题上;但是即使在清朝这样污浊的官场中,陈廷敬也照样能成为一位大有作为的好官。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个体的“免疫力”也很重要?

  王跃文:体制当然是根本的原因,官员的个人修养也很重要。

  陈廷敬作为文学形象,必定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从陈廷敬个体来说,他是饱读圣贤书的“理学名臣”,身上确实有不少为官的智慧值得今人借鉴。比如说,他在复杂的官场环境中,有时候不得不迂回,不得不隐忍,不得不迁就;但他始终想把事情做好,始终坚持自己的是非底线。举个例子,他去山东查富伦弄虚作假、盗卖义粮、贪污腐败的案件,知道富伦是康熙皇帝奶妈的儿子,且同皇帝是自小的玩伴,便想直接参他是参不倒的;但山东该处理的事情必须尽快处理,才能救民于水火。于是,他先不参富伦,而是先抓了同样有罪的幕僚,让富伦自己把做错的事弥补过来。这是在特殊环境下的政治智慧,而绝不是姑息养奸、明哲保身。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历史上真实的陈廷敬家在明代就是很富有的大户人家,客观上也为他不贪财提供了先天条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的道德修为,不然在钱财问题上贪得无厌的人也很多。

  好的东西不去歌唱,它跑不了;不好的东西不去批判,它也不会自己跑,仍会在那里

  ■人性之坏就像癌细胞,它在健康的肌体上作乱的空间不大,在虚弱的肌体上就会大肆作乱。

  ■文学方面,应少些只讲好话的喜鹊。

  解放周末:官场病、官员病,说到底是人性得了病。

  王跃文:做官最终是做人,官场的病同人性的病是相关联的。好的制度可以抑制坏的人性,不好的制度则会诱发坏的人性。人性之坏就像癌细胞,它在健康的肌体上作乱的空间不大,在虚弱的肌体上就会大肆作乱。“官场病”是不好的官场文化在人性上的恶性爆发。

  解放周末:您把自己的创作比作苦药,还将自己的文章比作家乡湖南的“油糊辣子”,说能“祛邪驱毒,通气醒脑,好比医家猛药”。这些“药”能医治官场和人性的病吗?

  王跃文:我所说的苦与猛,就是真诚直率地写作。目前中国人面临许多困境,诸如道德困境、价值困境、社会困境、文化困境等,作家有责任对此作出观察和思考。诚实地写作,就免不了尖锐、免不了辛辣,就会是苦药。我不谀不阿,不谄不媚,敢于把真实的世相展示出来,引人警醒。好的东西不去歌唱,它跑不了,会在那里;不好的东西不去批判,它也不会自己跑,仍会在那里。文学方面,应少些只讲好话的喜鹊。

  当然,我这里只是就你的提问而说的。文学不是只有歌颂和批判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文学如果只装着歌颂或批判,注定是没有出息的。

  解放周末:但这些“猛药”有时也会遭到误用。有人觉得您的作品写得太真实精辟,把它们当成“官场教科书”;有的大学生把您意在批判的人物当成“楷模”,立志成为那样的官员。明明是用来治病的药,却被一些人当成“补药”来吃。

  王跃文:确实有人觉得,读者爱看我的小说,要么是想从中学到“官场秘笈”,要么是为了满足窥视欲,要么是为了看着解气。这都是对我小说的误读。其实如果只醉心于看“官场”故事,现实生活可能比故事本身看头更多。

  解放周末:您觉得读者从您的作品中看到了什么?

  王跃文:比如大学生群体,我曾同数以百计的大学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认为走上社会之前读读我的小说,为的是对现实生活有所了解,免得走出校门之后撞得头破血流。他们还谈到我的小说里有很深的忧患意识、担当精神和悲天悯人的情怀,读了会明是非,增强正义感。

  我曾在一次讲座上做过现场调查。我提了两个问题,先问看过我小说的请举手。举手的大约一半,三百多人。我再问,认为看了我的小说受到负面影响的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人举手。我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凡认为我的小说会教人学坏的,都是没有认真看过我的小说的人。他们想当然,人云亦云。我碰到不下二十位大学教师,他们都向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推荐了我的书,相信他们都不是想教学生学坏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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