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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研究要接地气, 不要走入象牙塔——台湾学者薛仁明访谈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8日08:47 来源:深圳特区报 王绍培

  还在念高中时,薛仁明就有了隐居的念头。不过他所谓的隐居,既不是不事生产,也不是不问世事,而是去到乡下,当一名乡村教师。这个选择的结果是,他可以在十多年前就辞职,过一种标准的文人生活。

  他一直都是阅读者、思考者、写作者。他是因为读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有了一种震动。他的第一本书《天地之始》在出版时也引起了某种震动。他开始在中国文化里面打转。不过,他对那种政治儒家、道德儒家、面孔严肃的儒家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儒家也好、知识分子也好,不可以高高在上,都应该接地气。

  尽管看起来他是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出没,但他始终不忘关怀身边、当下和时代。正因为有强烈的现实感,所以他才能够进行彻底思考。他是从全人类的出路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化的。也正因为此,他对中国文化有一种深切的认同和自豪。

  日前,记者采访了前来深圳讲学的薛仁明。

  把孔子和刘邦联系起来看,就知道中国文化是什么

  记者:你自己目前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大量的阅读?然后大量的写作?

  薛仁明:我没有大量的阅读,我读东西读得很少,因为我更多的时间是用来写作。这一年我在围绕着《史记》写作。我在台湾,未来的一年出版的书都会跟《史记》有关系。我只写其中的某一部分,主要是本纪。比如《高祖本纪》我就谈了很多,写了很多,几乎每个细节都被我讨论过了。我常常讲,谈中国文化,如果只选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孔子,一个就是刘邦。把孔子和刘邦联系起来看,就知道中国文化是什么。

  记者:为什么这么讲呢?

  薛仁明:这两个是中国人性格的两种典型。刘邦代表了民间的那种性格,豁达、散漫、耍赖、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江湖义气……可是他蕴藏的能量非常大。常常有听众质疑,说你对刘邦的印象蛮好的。如果你把他跟孔子联系起来看,就能发现他们的互补。有些儒家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很让人受不了。他们觉得自己肩负天下的责任,他们看我们这些普通人都是斜着眼睛看的。我的《孔子随喜》出版后,批评最多的都是儒家,年轻的儒家,他们恨死我了,讲话很凶。

  记者:你对儒家的这种看法,是不是跟胡兰成有关系?

  薛仁明:一定有关系。也跟我民间的背景有关系。我跟一般的学者之所以有距离、跟严肃的学者有距离,就是因为我的民间背景。我在想,像我们这样走到民间,谁会理你?有一年,我跟我内人带着小孩去给林谷芳老师拜年,小孩子到院子里去玩,我们坐在客厅说话。一般情况下,我内人看到林老师都会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因为林老师看上去很威严,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在台湾很多人都怕他。那天我内人不知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她突然问了林老师一个问题,薛仁明这些年有什么变化?林老师说,他这些年变化蛮大的。刚刚看见他时,他好像背负着很大的责任,本来应该要他放下来。可是,我也不是一个有很大教学热诚的人,看上去要他放下来也不容易,我就说,这个人是救不了啦,随他去死吧。后来,薛仁明居然翻转过来了。我想这个应该是他的民间背景。我也想林老师的这个看法是对的。

  我之所以能够理解胡兰成到那样一种程度,主要是胡兰成跟那些学者不一样的:他从来不高高在上。他谈东西谈得那么具体。你看他的《今生今世》可以用那么细微、具体的东西把中国文化诠释到那么清楚明白,让人五体投地。他谈民间之所以能够对我产生那么大的震动,也是因为我本身就来自民间,所以后来我看儒释道三家,我也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我大学时,本来最崇拜牟宗三,但是总觉得有些隔阂,接不到地气,后来就转到胡兰成这里来了。

  中国的文人从宋代以来,就出现一个不接地气的问题。易经里面有一个卦:地天泰,就是讲要接地气嘛。你读书人、文人跟民间应该是一种泰卦的状态嘛,开始,我们看见的却是否卦,天是天,地是地,老死不相往来。尤其到明代,理学兴盛到那么程度,那些文人耽溺于美,过着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现在我们谈文化、谈儒释道,必须要跟民间交流,才能长长久久。

  我后来重新读《史记》,看刘邦,感触很深,就这个原因。包括我看孔子,虽然他出生是贵族,但是他来往的人是三教九流。这也是我为什么对南怀瑾特别敬重的一个原因,虽然他三教九流、龙蛇杂处,到晚年有很多副作用,可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这样的气象。

  我谈孔子,也特别谈到气象要大。孔子和刘邦两个人气象都很大。刘邦跟市井人物在一起,用朱天文的话说,就像是一个什么东西,可以马上融入,一起斗鸡走狗,打成一片。当然,刘邦这样的人一直很多,谈不上特别了不起。问题是,刘邦跟张良这样的人也能够融入。一个人能够随时融入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这个就罕见了。这种人就天才了,这种人就了不起。我想借刘邦给很多人一个提醒:我们要接地气,不要走入象牙塔,讲一些没有几个人听得懂的话。从这一点看,孔子和刘邦,都是一样的。这样谈中国文化,就比较完整,就不会掉入陷阱。现在有些人之所以讨厌讲什么国学,就是因为那些讲国学的那种德性让人不舒服。国学的传统断裂了那么久,现在一恢复就又变成了那个德性,那岂不是五四以来的百年走的是冤枉路?

  我对孔子很有感情,他们那些搞国学的人对孔子也很有感情,但我们有一个巨大的差异就是,对五四怎么看?他们认为五四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非常大的造孽,但我不这么认为。世界上再坏的事情也事出有因。比如中国人讲善恶,从来都不是完全对立的,即使是恶,也要学会体谅人家,恶中有善,坏中也有可爱的地方。京剧的丑角从来都不会让你想去打死他,而是让你觉得可笑、可叹、可怜。后来我们的善恶那么分明,这个态度是宋儒开始的,他们把善恶绝对化。如果我们回到传统,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甚至比一百年前更丑陋,那我们这一百年就算是白搞了。我们今天一定要在对的立场上来调整、转化传统。如果中国文化没有出问题,不可能出现五四的那种激烈和厌恶。一定是有问题的。我写《孔子随喜》其实就是要做一个这样的调整,我们过去对孔子是仰视的,不是平视的,把孔子当成神,没有看到这个老头有他脆弱的地方、可笑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老头活过来,中国文化也才能活过来。

  “美化别处”是一种恶性循环

  记者:现在很多人去了台湾,就觉得台湾的中国文化是保存得比较好的。你会不会觉得其中有很多是溢美之词?

  薛仁明:我的《人间随喜》这本书谈到过这个现象。我对台湾是有蛮多批评的。广州的学而优书店老板陈定芳很喜欢《人间随喜》,把这本书作为推荐之书,她认为这本书写得很诚恳。有一次,她问我:你对台湾有那么多的批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笑了,我说,你不是认为这本书很诚恳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呢?其实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台湾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多大陆过去的人对台湾是有美化的,就像很多人美化民国一样。所以他们看到我谈台湾的问题时,情感上不能接受。事实上,你越是美化一个“别处”,就越是不满意“当下”,越是不满意“当下”,就越是会美化“别处”,变成一个“恶性循环”。

  记者:你有没有把自己的思考清理出一个脉络来过?

  薛仁明:没有。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不学无术嘛。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出道很晚。我是写《天地之始》才出道的。像我这样登场很少的。我的老师林谷芳也是,很早就有点名气了。但是到38岁才出版第一本书,被大家知道。然后,到了四十多岁才出版《谛观有情——中国音乐传世经典》,这本书公认是谈中国音乐谈得最好的一本书,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超过。当然,我的天资跟林老师无法相比。我也没有想过我要出手写什么。我跟别人不同的一点是:我还在念高中时就想隐居嘛。很多人有类似的念头,但付诸行动的不多。我大学一毕业,当完两年兵,才24岁,就一个人跑到连半个人都不认识的台东乡下隐居了。一直到现在。当兵的时候,我挑了几个假期,搭火车到台东,一站站地下来,看地方,几乎把每一个乡镇看遍了。

  记者:为自己挑选适合隐居的地方。你在乡下是当老师嘛,其实也就是去做乡村教师了。

  薛仁明:在台湾有一个好处,就是在乡下当老师跟在城里当老师,待遇完全一样,但乡下的费用要低得多。这也是两蒋重视教育的表现。我教了十几年书,存了很多钱,娶妻、生子都没有问题。后来我有了外面这些缘分,我就辞职了。我辞职第一年认真算了一下,我的收入只有教书的四分之一。后来我开玩笑,我说自从收入只有四分之一,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只有四分之一了。当年只要你对城里的东西没有太多的向往,你可以在乡下生活得很好。在两蒋时代,台湾的社会流动是很好的,把中国古代的社会流动不仅保留了,而且还发挥得淋漓尽致。到了李登辉时代,这个情况才开始转变。我在大学时期,我当家教,我有两个学生,一个月的收入就可以付我一个学期的学费了。这个尤其跟蒋经国对教育的重视有关系,他的政策让出生清寒家庭的子弟有机会受到好的教育,促进了社会的流动。

  记者:上世纪80年代之后,情况就变了?

  薛仁明:李登辉时代开始,搞所谓的教育改革,学费提高了,受教育的压力加大了。这两年台湾又在搞什么12年义务教育,在搞教育的平均化,消灭重点高中,让每个学校均衡发展,让每个学生享受同等的教育资源。都是说得好听,简直是幻想嘛,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切实际。结果是把重点高中消灭了,平均水准往下拉。优秀一点的老师就跑到私立学校去了。于是比较优秀的小孩,或者是有钱人的小孩,就被送到私立学校。私立小学、私立中学、私立高中,然后上台大,这完全是美国的模式嘛,所有好的学校都是私立的了,社会的流动就停滞了。现在整个趋势就是这样,台湾的政策就是讨好有钱人。在公立学校就出现了我刚才讲的那种情况,学生不愿意学,老师不愿意教,水准越来越差。美国的公立高中也是这样的。

  记者:你讲的这个情况很值得我们深思,因为在我们这里好像也出现了类似的动向。

  薛仁明:大陆的情况还不清楚。总之可以参考。在台湾,马英九要做什么好事,根本就做不了,处处受制。现在回过头去看,台湾整个文化最好的时代,也是在蒋经国时代,现在的文化是低俗化、媚俗化,好多有品质的文化被边缘化了。现在被资本家挟持。台北的房价可以涨成那个样子。中产阶级这些年也被消灭了。想过得安稳也不可能了。单是买一个房子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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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仁明

  1968年生。作者,讲者,行者。

  台大历史系、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毕业。台南一中二年级开始,长期困惑于安身立命之道,十八岁因之休学半年。十九岁开始,有心于儒释道三家。关注的焦点,是生命之修行与文化之重建。一九九三年起,长居台东池上乡下。

  著有《胡兰成·天地之始》、《万象历然》、《孔子随喜》、《教养,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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