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仕:无名丹青

　　丹青河，源自湘西古丈县的平坝镇，经沅水，入洞庭，奔长江，两岸点缀着苗家村寨。其中就有牛背山上的豆腐坪。

　　牛背山是武陵山脉的一座小山峰，因形似牛背得名。豆腐坪是牛背山上一个自然寨，依山朝阳，坐西向东，左右两侧绿林环绕。寨子很小很偏，蕴藏着我心中魂牵梦绕的回忆。

　　燕子衔泥归来，杜鹃花开抽芽，树更绿了，水更清了，春天的到来，总是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和煦的轻风迎面扑来，会让你不禁敞开怀抱。每年的“二月二”这天，不管晴空万里，还是刮风下雨，苗家人都要亲自下田劳作。我也就跟在后边，掺和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些劳动，赶着牛走向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我也是在那时学会了下田、插秧。

　　寨子里唯一的池塘是我夏天永恒的乐园，当微风带着地表的温度迎面吹来，我总有一股脱光了衣服跳进池塘的冲动。夏天的夜晚是温馨的，山里的风总是有些凉意的。轻风吹来，倾听着蛙声虫鸣相伴的沙沙树叶声，沉醉于满天繁星装饰的素淡月色，时不时也有萤火虫飞来添光加彩。一家人坐在门前的院子里纳凉，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父亲抽着烟杆，母亲借着月光纳鞋底，我就追逐着狗儿、猫儿把院子绕个遍，累了，就会趴在母亲的腿上问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啊？”母亲就告诉我，“是你爸爸从水井里挑回来的。”玩了一会，我又转到爸爸膝下，“爸爸，我是你从水井里挑回来的吗？”爸爸却说，“是你妈妈从月亮湾里抱回来的”。

　　如果突然感觉好几天没有听见门前的知了叫了，感觉好像还没有玩得尽兴，太阳就已经慢慢西沉，秋天已经来到了牛背山。这时候，大人就会啰嗦着让没有事做的孩子上山捡柴，也算是为家庭分忧吧。那时，我们几个孩子有一个头，叫阿宝。我们就跟着他去山上捡柴。在山上，阿宝会告诉我们哪一种野果是可以吃的，哪一种是不能吃的，大家比赛爬树，比赛捡柴。这季节，还有一个期待，就是看电影。两棵树，一块布，就建成了一个简易的露天电影院。每到村里放电影的时候，阿宝就领着我们几个早早占领阵地。印象最深的就是《刘三姐》了，因为每讲起刘三姐的时候，阿宝总会说出那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真的好想架个梯子，到银幕上去亲她一下啊”。也是这句话让我永远记住了刘三姐的美丽。

　　山里的冬天总是比外面要多几分寒意，时而刮风下雨，时而漫天飞雪。家家户户都围坐在三脚鼎边烤火，煨着烧酒，抽着烟杆，熏着腊肉，话着家常，家庭的温暖远远战胜了季节的寒冷。最热闹就是赶上有人家嫁姑娘和娶媳妇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都会跑过去打花脸，用锅灰和着桐油往迎亲人员的脸上擦。从饭桌上开始，房子里，院子里，草坪上，大家追着给他们“化妆”，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长幼尊卑。新娘出门，是要兄弟背出门的。门的旁边，还要打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为新娘开道。待新娘走出门口，将火把分成两把，一把打进新娘父母家，一把为新娘照明，打进新娘公婆家。火可以驱邪，打着火把，一切的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火也代表兴旺，意在祈求娘家婆家都兴旺发达。在送亲的路上，只要有桥、有河、有埂，都要兄弟背着过去，象征着婚后生活一片坦途。到了婆家，还要唱对拦门歌，喝拦门酒，你敬我喝，你唱我对，唢呐齐奏，掌声雷动，一定热火朝天，才能过关。

　　我在牛背山上度过了10个春夏秋冬。到了三年级，翻过牛背山到烟竹村小学，我才发现原来村外还有村，山外还有山，世界才突然大了起来。

　　外婆住在丹青河下游河坪村，我到外婆家要走十多里山路。外婆是一个善良贤德、勤劳纯朴的苗家妇女，记性好，虽不识一字，但对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由来和不同节气农作物的生长规律都说得头头是道。外公走得早，家庭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也让外婆的背很早就驼了起来。外婆一生，共养育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对每个儿女，都一样的慈爱，没有厚此薄彼和重男轻女。等所有子女都长大成家了，她还是坚持一个人过，白天背着竹篓忙碌在田间地头和丹青河边；晚上，一个人坐在火塘边，看到柴火快熄了，她也就上床睡觉，天天如此。

　　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当兵的前一天，我专门去接外婆来家里住一晚。一路上，外婆拄着拐杖，背着背篓，给我讲苗寨的历史，讲她们那一代经历的苦难，讲以前山里有土匪的故事，讲她的七个儿女像我这么大时候的模样和他们的成长。那一次，外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也就在那一天，我问外婆压在心里多时的好奇，“外婆，你怎么总背着小竹篓呢，太不方便了啊？”她深有感触地讲道，“你妈妈他们小的时候都是在这个竹篓里度过的，那个时候，我就一边背着他们，一边在地里拔草、种苗。唉，就这样背了一辈子，现在放下来反而不习惯了。”那一路，我感觉似乎更加懂外婆了，她的一生，就这样无私地给了自己的儿女，就像丹青河，养育着两岸的苗家儿女，只有奉献，不求索取。

　　外婆已经走了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外婆就是丹青河的女儿，她的名字就写在丹青河上，想到丹青河就想起了她，想起她也似乎看到了丹青河。